静定之间，半日已去，湖面烟云缭绕未去，却在某处忽而卷起了一浪细漩。

玉台沉默守候在青鸾身侧，如今的他，早已不复当初驾临秦府之姿，遭东垣城追杀，受了那瑟山暴起一掌，自己的身躯已然充满裂痕，能熬过接踵而来的几番战斗，实属不幸之中的万幸。

玉台思虑着，却没能发现湖面细微的波动，他不知道，在度过一夜半日平静后，杀机即将再度来到他身上，誓杀他于湖岸之间。

然而，沙滩边沿，还是有清醒的存在，那便是默不作声许久的扁舟，它虽也不想打搅青鸾修炼，但是湖面水波有异，它不得不开口示警，道：“玉台，你没有发现不对劲吗？”

“嗯？”玉台抬眼望去，在那极目之处，水波烟云流动间，果然发现了几浪诡异的，与整片云幕逆向流动的暗涌细漩，在朝一个方向汇聚着。

这些破坏迷雾云幕自然的细漩，定然是有人刻意为之，或许是有什么人，正打算从迷雾之外，进入这里。

玉台双目微涩，他不及细想，便舍弃了自己的眼力，快步走到扁舟身边，按在木上，道：“扁舟，你能感觉到来者是什么存在吗？”

“叫，叫我刘秀啦……我只能感觉到水波有异，”扁舟拍起一阵水花，嗫嚅道：“很危险，很复杂，不是一样的，从四面八方来的水波，交杂在一起。”

玉台眉头紧锁，追杀他们的只有牢笼一处，而其中擅用妖术的辛月重伤，余下几人，据玉台观察，皆是空有一身蛮力之人，不应有如此以阵法之道，意图破开迷雾之人。

他沉吟了片刻，遂而问道：“里面有没有那只老虎一般的妖怪？”

“能感觉到……很暴躁……”扁舟顿了顿，道：“可是，突兀的，被淹没在重重浪花里。”

玉台闻言脸色一沉，郑重其事道：“你是说，他在里边虽然很突出，但是还有更多异样的存在，将他的存在掩盖住了？”

“是，”扁舟木唇微颤，它惶恐不安道：“我们是鱼，老虎是石头，那些很多很多不一样的，是鱼叉，渔夫……”

“不！”扁舟震起一浪波涛，悸动道：“那是一张巨大的渔网，就要向我们扑过来了！”

“你确定没错？”玉台极目望去，他只感觉到烟云流动有异，却没有察觉更多的不同，难道那片迷雾之外，真的聚集了一群危险的存在？

“没错，”扁舟用力的点头，惴惴不安道：“遇到那些，我们肯定会死的。”

玉台眼帘低垂，牢笼那夜聚集时，不知谁曾说过，今夜牢笼已过半在此，如此说来，即便算上当时已死的两者，与青冈树下的五妖，牢笼便应是十四之数，应该是那应龙来了？

抑或是传闻中神秘莫测的隐蛇？

玉台暗叹一声，开口问道：“扁，刘秀，来者有超过十四人吗？”

“太少了，”扁舟摇头，道：“很多很复杂，杀气很重，不要，不要跟他们在一起。”

玉台第一次见扁舟如此害怕，当时遇到鱼怪，扁舟也是游刃有余地拿此事威胁自己，被重重迷雾围困，这扁舟也难以露出惶恐之色，唯有此时，它如此惴惴不安地拍打着浪花，在浅滩上摇曳着，试图远离那个方向。

“不要想了！”扁舟打断道：“快，快逃走，逃离这片湖泊！”

“好！”玉台重重地点头，他回首准备叫醒自观的青鸾，却发现那少女早已醒了过来，正用那如水秋眸静静地看着这边，陷入了沉思。

“青鸾，来不及提升境界了，”玉台当机立断道：“我们走第二条路，进这片密林！”

青鸾没有言语，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脸皮中透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镇定和冷静，她看了一眼扁舟，又看向了玉台，然后朝他挥了挥手。

玉台察觉到她的怪异，不由微忧地上前，担心道：“怎么了？”

青鸾刚好站在玉台阴影之下，看不到扁舟，扁舟也应看不到她，少女讳莫如深地抬头，双眸复杂地道：“如果真的要进密林，我们还能自保周全吗？”

玉台不料她要说此言，心中不由微沉，他不能说谎，却只可道：“我且不知，也无须多虑，但无论如何，是必定包你周全。”

青鸾咬唇摇头，暗道你死我独活，又有何用，她又问道：“你自己用神渡，与抱我用神渡，有何差别？”

玉台疑惑不解，却仍答道：“灵气消耗倍之。”

青鸾紧紧攥住衣襟，欲言又止，但仍是一字一句道：“若你与我与扁舟一起，你知道是什么消耗吗？”

玉台心中一惊，他想到当初是青鸾用的神渡，落在沙滩时，青鸾明显地脸色苍白，无力地要倚在树上，自己却浑然不觉，他担忧地望向少女略显憔悴的俏脸，却依旧疑惑不解道：“青鸾你想说什么？”

青鸾垂在身侧的纤手松开，又握紧，她只用了一瞬，便似做出决定般抬起头，决绝道：“我的灵气微薄得可怜，只够渡与你一人。”

“什么意思？”

青鸾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道：“玉台，放弃扁舟吧，我们自己走。”

“为什么？”玉台脱口而出，却马上明白过来了，自己并无灵气来源，全靠青鸾渡与自己，而青鸾境界低微，灵气也不过勉强带着自己使用神渡，若果加上扁舟，那是更胜两人之重，如此沉重的消耗，又何以为继呢？

玉台扼住断腕，从前他不知灵气多少，亦不需要知道，但如今，灵气便如重重枷锁，将他本就伤于瑟山的残躯，彻底锁住，他犹如一个牢底的犯人，只能够仰仗与青鸾的灵气，他完全能够明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自己很难有自信保护青鸾。

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啊。

玉台暗叹一声，深邃双眸黯淡下去，却仍是残留一丝光芒，他摇头道：“可是我们承诺要助它化作人形，一诺千金……”

“是你答应了它，我可没有，”青鸾倔强地扬起下颌，一字一句道：“我是你的主人，你要听我的，知道吗？”

玉台坚定地摇头，道：“人不可以反复，不然与狡诈小人，又有何区别？”

“是，我是小人，”青鸾睁大的眼眸蒙上一层水雾，她跺了跺脚道：“我来做坏人！

我去跟它说明白，我们如果带上它，便飞也飞不起来了！

我看它还要不要跟着我们，让我们抱在一起去死！”

“不可以！”玉台拽住她的手，语气加重道：“相信我！

带上它，我们也能逃出这里！”

“为什么不是你相信我？

！”青鸾银牙紧咬，她忽而展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威势，一字一句道：“玉台，放弃它！”

这短短的五个字，带着上位者的威压，染上了镜珠的魔力，如同泰山压顶般碾碎了玉台的意志，有千万道声音从玉台的身躯之内响起，皆是——放弃它！

放弃它！

放弃它！

此时此刻，玉台才真正醒悟过来，青鸾不是那个手足无措的十六岁少女，她是崆峒镜的宿主！

一个凌驾于凡尘之上，理应与真至圣贤并肩的存在！

自己，自己不过是崆峒镜宿主走向至圣道路上的一阶垫脚石，自己的作用，便是扶她登上天眼之境界，驾临着厄难重重，神鬼乱道的世间。

玉台浑身发颤，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腔深处什么破裂开，从中落下万道冰冷寂灭的寒光，那是崆峒镜宿主的意志，携着本该在自己身上的镜珠威压，轰杀在他的意识上，险些将他所有感知抹杀，继而重建起新的意识，对于青鸾绝对服从的意识。

玉台作为镜灵的使命，仿佛从满是冰霜的湖面破开浮现，却又仅在一刹那间，令他魂魄颤栗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短短一瞬，玉台仿佛度过了千百年，他逐渐从复杂迷幻的神情中挣脱出来，脸色逐渐恢复平静，便如同那沉静冰冷的东湖。

玉台那残缺的手仍握住青鸾的纤手，双眼望着她那泪流不止，却倔强睁着的秋眸，声音微颤而坚定道：“宿主，我若要挣脱镜珠的旨意，便如要死去了一般，我本无痛感，但这便是死，我感觉到自己要被抹杀掉，什么都不剩下了。”

“我如同百死，但还是撑过来了。”

玉台残缺的手指死死抓住少女的手臂，一字一句道：“青鸾，我已残缺，丝毫不值宿主之信任，但是青鸾，不要把自己逼入深渊，相信我好吗？”

“可是，可是，”青鸾的眸子逐渐软了下来，她摇着玉台的肩膀，嗫嚅道：“我们……”

“没事的，”玉台见她重归稚意，那哭得玉带梨花模样，便惹起了玉台心中百般怜惜，下意识便张开了双臂，将这个哭泣的少女，拥进了怀中，道：“青鸾，你才十六岁，莫要勉强自己，好吗？”

青鸾听闻此言，便是强装起的百炼钢铁，也尽数化作柔肠百转了。

她卸下一切伪装，哇地一声痛哭开来，鼻涕在他胸襟乱擦，撕心裂肺道：“你这大妖怪，是要吃准我一辈子了！”

玉台轻轻揉着她的脑袋，那残余的三指颤抖着，却没有说话。

“你们说定了吗？”

扁舟雌雄难辨的声音从浅滩那边响起，青鸾心中一顿，她抹去泪水，从玉台怀中挣脱出来，整好衣服微微鞠躬道：“你都听到了吧，我想抛下你，抱歉。”

“啊，他说过，女孩儿都是反复无常的。”

扁舟似是不在意，反而道：“你们说定了，我们便走吧，很多危险的存在，要来了。”

“走吧。”

玉台捏了捏青鸾的柔荑，继而松开，下一刻，便落在了扁舟之上。

“我们跑不快的。”

青鸾止住了玉台的施术，她双手按在扁舟上，道：“刘秀，你知道我们如今负担很重，所以我们尽力落在斜坡之上，然后依靠你滑行一段路程，可以吗？”

“当然。”

“那就试一试吧，”青鸾望向迷雾重重的原始密林，薄唇轻启道：“神渡。”

一舟两人消失在了原地，而他们却没有发现，远方湖面之上，几处云雾的细漩，已经汇聚在了一处，化作了一轮巨大的白色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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