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牵玉台脆弱残缺之手，紧紧地依偎在他身旁，心神疲惫，眼中却仍是光磷闪动，眼中唯有这沉睡之人。

扁舟一直不敢言语，直至此刻，方开口轻声道：“尊上，玉台是活过来了吗？”

“一堆碎石便是有了心跳，又能如何？”

扁舟一下子沉默了，青鸾却扬起了泪痕未干的脸颊，二话不说跪倒在神像面前，双手合十虔诚道：“请山神大人大发慈悲，救救玉台。”

“我不过山野一生灵，称不得山神，救走兽凡人如此小事尚可，同为生灵，我可不能破镜重圆。”神像眼帘低垂，道：“不过再过片刻，有一位能者会路过此地，若他出手，便可复此生灵残躯。”

青鸾听闻前半句心中已然蒙尘，只是听到后来，斑驳泪眼却忍不住添了一丝喜色，怜乞低声道：“尊上，如此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若能救玉台，愿侍奉左右，做牛做马。”

神像轻叹了一口气，道：“我身边不缺牛马，更有虎豹蛇鹰，已是不厌其烦，又何须添你一个凡人呢？”

青鸾苦笑着低首，抚过玉台身上肌理，道：“请尊上吩咐。”

神像没有回答，它陷入了沉默，双目静止重归石塑模样。

片刻过后，那双泥眼中重新焕发了光彩，却缓缓而道：“我从前也如这这堆碎石，虽有意识，却无人知晓。”

青鸾听闻此言，却不得其理，只能迷茫地抬头，与扁舟一同继续听下去。

“直至一天，我被赐予了名字，我活了过来。”

神像在阳光下轻轻挥袖，那宽袖下的纤指在律动中焕发出白皙光泽，指甲透出红润，翻飞的袍子如卷云坠地，逐渐收拢，神像的身姿也愈发纤瘦窈窕，近似人形。

待到袖子如轻纱般垂落在地，那纤指挽起如瀑黑丝，拢在如凝脂般的耳坠后，展露出了那如碧湖之上，清夜玉莲般的容颜。

“瑶。”

飘渺的披帛萦绕在那身姿双臂间，淡白天光洒落，愈发将那身影衬托地不似世间之人，宛若是九天玄女，莅临到了凡尘之中，那一双清漫遥远的眼眸，正低首凝望着虚空某处，幽幽低声道：“我化形为女子，便与名字一起，唤作瑶姬。”

瑶姬沉思着望向玉台，道：“正如你们点化了扁舟一般，我亦是被点化，才有今日模样。

当初点化我者，我或许永远也回报不了了。

但是点化别人者，我仍可出手助之，你说，这会不会是一种缘分？”

青鸾似懂非懂地皱眉，呢喃道：“那是说？”

瑶姬淡淡一笑，道：“善缘自有报之，何须在乎你我。

小姑娘，不必多虑了。”

“是啊，是啊。”扁舟在一旁搭话道：“尊上很好的，青鸾你不必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玉台也是……”

“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青鸾抹去眼角泪水，刹那间便将柔弱尽敛，轻呼一口气，这才想起自己还不知自己正身处何处。

她如玉台般抬眼向四周观察看去，轻声道：“瑶姬大人，这里是哪儿呀？”

“巫山之上，神社之前。”

瑶姬退开一步，显露出了那天光映照的轮廓，那是一宇古朴肃穆的神社，斑驳的四方碑柱撑起了那厚重阔大的社檐，恍若天盖，社顶之上既无石兽，也无飞铃，唯有光辉寥落，镀在屋脊之上，为沉寂肃穆的瓦片上涂上一片哑光。

恢宏高大的神社横亘在天幕前，完全阻挡了所有浮云游光，青鸾与之一比，便如真正的参天梧桐，与树下一只小小青鸾。

而笼罩在青鸾身周，如同整片天际般的光辉，则是自神社殿堂中而来——

那高大碑柱之间，宽阔而空无一物的神社殿堂尽头，是一面缺失了中心部分的壁画，旁边画中卷云飘渺，而缺失的部分，则是一道窈窕飘逸的身影，是光明披靡的身影，在晦暗的墙沿上，映着那飘扬的光明轮廓。

光明自殿堂缺口洒入，一直绵延到而至，落在萦绕瑶姬左右的披帛之上，透出清素而朦胧的光辉，惹得人目眩神迷。

青鸾透过朦胧光辉，从瑶姬肩上看去，那殿堂中缺失的光影，不就是瑶姬的身影么？

“瑶姬大人，你是从殿画中走出来的吗？”

瑶姬回首望向殿中壁画，道：“我本生于此地，其外不过一副皮囊矣。”

“是吗？”

“所谓化作人形，便是如此吧。”

瑶姬一抚长发，那乌黑渐渐褪去，露出棕灰颜色，她幽幽道：“生灵本相，不过是一堆碎石，一团污泥，一叶扁舟，即便变化的人形如何娇美动人，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青鸾痴迷地望着那如梦似幻的身影，却不知再用何种言语去表达，此刻心中所想，她从未见过如此飘逸出尘，如同上天仙女般的女子，然而这样的女子，却本来是一尊斑驳破落的泥塑，在这深山老林的神社之中，不见天日。

“是了，我们还在巫山之中吗？”

青鸾轻咳了一声，她总是容易陷入飘渺的情感之中，从而忽略现实，她握了握玉台的手，便勉强地支撑自己虚弱的身体，在神社前站了起来。

“当然。”

瑶姬轻描淡述地点头，袖口下的玉指轻拂，将一股清风吹过青鸾身侧，令她遍体疲倦散去了一半，整个人都轻盈了许多。

青鸾被风推了一把，踉跄而轻曼地走了几步，继而踮起脚尖，如飞燕般小跑了起来，转眼之间，便是跑过了十余丈，来到了石砖地的边沿，终于是看到了神社之前的世间。

青鸾薄唇微张，一双秋眸睁得大大的，心跳在不经意间漏了一拍，她到此时此刻才醒悟，自己究竟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在巫山中流离数日，她第一次看到了参天古林之上的世界。

难怪青鸾在方才看不到周围树木，她双手捂住胸口，小心翼翼地俯视而去，原来，连绵成片的古林，弥漫的迷雾，树冠之上的云翳，皆到了青鸾脚下远方，高山仰止，不过如此。

宽大而参差的石阶，从青鸾身前开始，一阶便是凡间一楼高，逐阶而下，便如同一条青石巨龙的背脊，一直绵延到山麓，在那里，矗立着一座深红色的井字鸟居，如同山门般阻隔着两边的世界，在鸟居之外，是参天连绵的林木，与覆盖其上的飘渺云海，便如围绕漩涡般，在鸟居外翻涌推移。

而青鸾踮脚眺望，在倾斜而下的宽大石阶两边，是完全与之相反的景象，粗狂扭曲的巨大藤蔓缠绕在错落的原始矮树之间，翠绿透亮的细草在其下肆意生长，甚至许多长势比矮树还要高。

而艳丽娇嫩，美不胜收的花朵则绽放在任意一个角落，有青葱玉指般的素色小花，有明艳夺目的红花，更多的则是斑斓而烂漫不知名花，甚至在那每一片花瓣之上，都流连着琉璃般的颜色，就如彩虹凝成了花。

花之中，却生出了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三三两两地在斑斓色彩中起伏，突然沙沙声响起，一只白额虎吼地一声扑在了花丛中，一群狐狸在藤蔓上左顾右盼，其下草丛中窜出几只兔子，后面是追逐着它们的野犬。

如此绚烂的自然景色，盛开在整座山上，唯有一级级石阶，肃穆而不可侵犯，那绵延粗狂的藤蔓，都不敢伸到石阶之上。

唯有些许青苔，漫上了石阶，斑驳了这巫山神社这条不知存在了多少岁月的上山之路。

只是，动物们并没有如此自觉，一只麋鹿饶有兴致地踢踏着脚步，踩上石阶，闲庭信步般来到青鸾面前，无数鸟儿落在它如珊瑚般的鹿角上，轻快地跳跃，叽叽喳喳地鸣唱着愉悦的歌曲。

青鸾在麋鹿的双眼中完全看不到害怕，只有淡淡的好奇，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自己的心扉仿佛被一捧清澈冰凉的溪水洗过，透出了心中最纯净的光芒。

青鸾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就如梦境般美好，现实之中，是不可能有如此世外桃源的。

青鸾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却还未等她摸到麋鹿的鼻尖，那些小鸟儿便扑腾着翅膀落到了她抬起的手臂之上，落到了她的肩膀上，落到了她的脑袋上。

青鸾轻咬红唇，秋眸中光辉流转，说不出地明媚照人，她徐徐放下手臂，将鸟儿托在膝盖之上，鸟儿的小爪子在她肌肤上轻轻挠着，婉转动听的鸣叫落在她的耳畔，仿佛要将青鸾也推进大地的怀抱。

没有言语，也没有人告诉青鸾，但青鸾在此刻便明白，这里，肯定就是巫山之中心。

如此宏伟瑰丽，如此古朴肃穆，如此震撼人心。

青鸾再一次被这个世界所撼动了，上一次，是在天火轮车之上，第一次从万丈高空上，俯瞰这片大地，如今，她正处于大地之中。

浮在天际的白云漂浮离开，漏下了一阵淡金色的清光，照耀在青鸾肩上。

她抬起头，太阳正在云端升起，发出万丈光明。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