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泊之上大雾弥漫，却明显能感到不是妖术为之，而是仿佛自古便笼罩于处，从迷雾深处蔓延而来，落到水面，随着细微凉风升腾而起，卷入天际，遮天蔽日，生生不息。

一只丹顶鹤在万里高空之上盘旋，背对太阳，俯视湖泊迷雾，那便是追寻青鸾而来的孤云子。

它在阳光下振起翅膀，久久没有落入大雾中，只因从高空望下去，那笼罩在湖泊上的雾色，恍若一片缓慢流转的白色飓风，又似一只潜伏于此的蛮荒巨兽。

孤云子过往也曾路过此地，可从未遇到过如此大范围的迷雾，若说这是自然衍生而来，那孤云子是万万不相信的，它望向那巨大漩涡的中心风眼，心中疑虑顿生：想必这迷雾衍生的原因，便是藏在那风眼之中，他双眼一眯，便微侧双翅，朝那里落了过去。

孤云子却没有料到，此行进入大雾中的人，只有少数能够活着离开。

“青鸾，此间很奇怪。”

玉台背负着青鸾在半空中挪移着，两人不断地交替使用神渡，倒也能勉强不落在水中，可是视野之内，迷雾绵延，每一次神渡，都只能落到视野尽头的数十丈外，而且挪移了这么久，底下除了水波微漾的湖面，竟然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更别说是陆地了。

这哪里还是湖，这分明是大海吧？

青鸾心中生出一丝绝望，她体内的灵气还能支撑许久，可是玉台已然接近力竭了。

“没事，我还能撑上一段时间。”

青鸾双手环抱着玉台的颈脖，下颌枕在他肩上，努力地往前探去，用普通的挪移与神渡交替使用，尽量延伸停滞在空中的时间。

如此三番五次过后，青鸾双眸便险些要睁不开了，虽说灵气还剩余不少，可是精神似乎已经到达了极限，而且她自醒过来后，便进食过，之前尚有灵力支撑掩盖，此刻困顿饿意一下子涌了上来。

“青鸾？”

“青鸾！”

玉台侧首用力一蹭青鸾，她倏地一下惊醒了过来，两人正飞速地往湖面坠去，风声在耳边猎猎作响，那冰凉的湖水，仿佛已经要迎面扑来了！

“落到那里去！

东边！”

玉台的惊呼切实地进入了青鸾的脑海，她下意识便往东边望去，发现原本水平万里，别无他物的湖面上，竟然出现了一叶扁舟？

！

并且在扁舟之上，并没有篙夫撑船，这是一叶无主的扁舟？

！

“神渡！”

青鸾清喝一声，在两人坠入湖面，渐起无数水花的上一瞬，消失在了湖面之上。

“踏踏——”

玉台双脚终于失去的悬空的感觉，落到了实处。

承受住两人的体重之后，扁舟不由微摇，玉台连忙前倾身子，稳住了这叶扁舟，他褪下背后青鸾，才松了一口气道：“你先休息吧。”

青鸾无力地瘫软在扁舟上，道：“福祸相依，看来老天爷还打算留我们一命。”

“不用多想，你先休息吧。”

玉台低头观察这叶突兀出现的扁舟，这扁舟不过两丈余长，不足一丈宽，没有篙夫，也没有船篙船桨。

况且如此辽阔的湖泊，扁舟根本不可能穿行其中，便是有船篙也不可能撑到对岸去。

玉台想要动用崆峒之力看透这叶扁舟，却发现自己体内的灵气早已经干枯用尽了。

他无能为力地倒坐在扁舟之上，转身脱去身外素袍，盖在青鸾身上，道：“要睡一觉吗？”

“不用，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青鸾微微摇头，她如猫儿般蜷缩着身子，道：“也不知道那猪肉刀，还会不会回来？”

玉台心神一动，问道：“那猪肉刀本是坂田荣的宝器，能隔空伤人，但也没有你手中那么厉害，难道是你洗去了刀上的印记？”

“玉台，你忘记了吗？”青鸾宛然一笑，道：“那刀在坂田荣死后，还自觉地想要追杀我。”

玉台暗道失算，他失去灵气后，便如同一具石雕傀儡，连思虑都笨拙了许多，不由如小儿问学道：“难道它生灵了？”

“那时我用错字诀将它收入崆峒镜之中，”青鸾沉吟了片刻，道：“那猪肉刀本如被隔断了联系般，沉浸在镜中沼泽，无法自拔。

可是在坂田荣死后，我却明显感到猪肉刀隐约生出了一丝愤怒。”

“愤怒？”

玉台淡淡摇头，道：“生灵也绝无如此简单，每一个生灵自从死物到衍生智灵，都是第一无二，不曾被改变的状态，便是大山河流，经过成百上千年的孕育，才生成智灵。

难道说，这猪肉刀，是千年之前的物件么？”

“这倒不至于吧？”

青鸾黛眉微蹙，她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又低头思虑了许久，才道：“在我的梦里，崆峒镜就好像一片黑暗沼泽。

醒过来后，虽然不能亲眼看见那黑暗，但是我仍能感觉到那是一片沼泽。

而猪肉刀落入崆峒镜之后，我就觉着那片本来就暗流涌动的沼泽，包裹住了猪肉刀，那刀在黑暗中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细不可察的变化。”

“后来坂田荣死了，”青鸾歪头思虑片刻，才想出这么一个词，道：“这可能是一个机缘？

我觉着猪肉刀生出了一丝愤怒，然后那片黑暗沼泽，就好像添油加醋一样，把这愤怒，越烧越高，最后连我都感觉到被灼烧的疼痛。”

说道此处，玉台便想起了那天傍晚的无力，还有瑟山的责难，他叹了一口气，旁边青鸾却伸手握住了他残缺的手掌，柔声道：“不许叹气，我这不好好的吗？”

玉台心中一暖，他认真地扬起嘴角，给了青鸾一个笑容。

“至于后来，”青鸾狡黠一笑，邀功道：“我在梦里收复了它，嗯，也不能算是收复吧，应该说是协议。

它杀不了我，怒气也渐渐消去了，反而对我产生了一丝依恋。

你知道吗？

就好像孩童对娘亲的感觉。”

玉台沉吟道：“这么说来，你是它生灵以来最为亲密的人。

如果把它当作一个小孩，你便是它的娘亲了。”

“呸！”

青鸾轻捶了一拳玉台，霞飞双颊道：“我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

我可不做一把猪肉刀的娘亲。”

玉台没有接着调笑，反倒是沉吟道：“我杀了坂田荣，你虽然没有出手，却也算帮凶。

如此一来，它虽说杀不死你我，却也难保它此去会再回来了。”

“是啊，”青鸾睁着大眼睛，望去漫天迷雾，感怀道：“如果那刀能帮助我们便好了，这如此一来我们便添了一分实力。”

“不要多想了，”玉台扼住断腕，不断扫视湖面，道：“你好好休息，我来守着便好。”

“那好吧。”

青鸾依恋地钻进玉台怀里，挪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用脸蛋蹭蹭他冰凉的手掌，安稳地阖上了双眸，一下子就沉睡过去了。

玉台看着她满带倦意的睡脸，心中顿生莫名的情愫，他摇了摇头，如今后有牢笼追杀，前面迷雾怪异重重，便连身下这一叶扁舟，都带着看不透的来历，这种情况下，实在不宜多想其他事情。

何况自己已成残破之身，玉台活动着剩余的三根手指，若果将来有何紧要关头，青鸾又来不及渡来灵气，自己便要折断剩余三指，以此呼唤来崆峒镜的救助。

为今之计，只能尽快将青鸾的境界提升，若果她也能使用意行，那么身陷险境的可能，便会大大减少。

玉台满腔疑虑，他沉思着往四周看去，以防错漏任何异动。

“继续说呀……”

玉台浑身一颤，他不敢置信地侧耳，这绝对是有人说话了，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声音便又开口道：“不要睡了……”

玉台耳廓微动，残缺的手掌轻轻按上青鸾的肩头，这个少女仍沉沉睡着，没有发动攻击，也感觉不到杀气，玉台便不想这么快叫醒她。

“继续说呀……”

仿佛是从身下水底传来的一句句低吟，似男似女，非老非幼，透过着弥漫在这湖泊每个角落的迷雾，来到玉台耳中，他沉默地低头看去，发现扁舟舟首竟然冒气了几个水泡，随着水泡升起，那声音又继续传来了——

“好无趣呀……”

玉台淡漠的脸庞上久违地露出了一丝微笑，悠声道：“船，是你在说话？”

“是啊，睡过去便不会再醒了……”

玉台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还没有危险出现，便继续道：“青鸾只是睡着了，她休息好便会醒过来，而你说的，是死了。”

“死了？

有人说过死，可是我忘了。”

“谁？”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玉台眼帘低垂，扁舟不是自然生于天地之物，便肯定经过人手，由此入手该有所回应，于是他道：“会不会，有人曾经和你在一起？”

“有人？

对……有人，有人撑着我，在湖边打渔……”

“后来呢？”

“后来他睡着了，再没有醒过来……”

“他那时相貌如何了？”

“他好似满头白发，已经很老了，可是每天还是与我说话，很有趣，我想让他继续说……”

玉台抹去青鸾脸上的灰尘，沉默了许久，才道：“生老病死乃天注定，老死抑或是一种幸事。”

“幸事？

他好像也说过……”

“哦？

他怎么说？”玉台想起自己醒来之前的虚无，那仿佛被截断，突兀新生的记忆，又叹道：“只是对于生灵而言，什么算是幸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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