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乍一听之下，似乎比问朱樉的问题还要简单。

无非是答“富和贵，是人人都想追求的。”看着字面意思就能释义。

然而，其中其实暗藏着一个陷阱。

若是单按这句翻译，是不符合程朱理学的道德准则的。

这个题目，出自《论语·里仁篇》。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

不去也。”

简单翻译，就是每个人都想得到富贵，但如果不能通过正当途径得来，君子是不会安享的。

每个人都想摆脱贫贱，但不能以正道脱贫的话，君子不会追求的。

其真正的意思是在后半句，“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只说前半句的话，就是为贪婪做辩护，是大逆不道！

耳听身后朱肃站了起来，果然是按字面作答：“这有何难，这句的意思是：‘富和贵，是人人都想追求的。

’”

朱棡大急，在老朱的注视下，他本不敢开口，却又实在担心弟弟惹父皇大怒。

“不对，不对。

下面！”朱老三顶着压力，悄声提醒。

“下面？

什么下面？”朱肃一愣。

低声回应道。

“当然有！”朱肃还真知道。

那就只能委屈这位小哥，承受自己不讲武德的打击了。

“大善。”宋濂听得摇头晃脑，如饮醇酒，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了。

“五殿下，你以为如何？”

“敢在爹面前说粗话，太勇了！”

可依然还是问论语，自己可就抓瞎了。

又不能继续再用“抡语”来搪塞。

要是这么干了，老朱不得把自己吃了？

为了离开大本堂这个鬼地方，自己只能赢，不能输！

“没用脑子思考，真的就能懂得孔圣人的真意吗？”

“五殿下既这么说，莫非有自己的见解？”

“这也叫学问吗？

眼不看，脑不想，只用嘴照本宣科，这也叫读书人吗？”

“圣人的本意，在后半的‘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

此语，亦与程子、朱子的‘存天理，灭人欲’相合。”

“人皆有欲望，若是无欲无求，还算什么人呢？

又如何能从这句话中，扯到什么‘存天理，灭人欲’上面去！”

“五殿下，汝乃皇室贵胄，怎能说出此等粗鄙之语！”宋夫子颤着手指着朱肃。

老朱如何看不到他两的互动，脸更黑了，不悦的“哼”了一声。

宋濂亦摇头道：“五皇子虽言中其表，却未见其里。”

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番见解，已属不易。

自己又何必置气呢？

已经比那“抡语”好过太多了。

“他所说尽是程朱所想，他所言亦尽是程朱旧言。

如此一来，不过是学成了一个程朱的传声筒、一个程朱的泥偶人罢了。”

“问我吗？”朱肃微微一笑。

没见老爹坐在上边么。

要是他气上头了，当众脱了靴子打你屁股，伱还要不要做人了？

希直直起身，感觉自己脱去了以往的浑浑噩噩，似乎正变得焕然一新。

是啊，读书若没有自己的见解，与泥偶何异？

宋老头脸上一黑，连带着老朱和朱标，都一副惊怒的模样。

朱棡更是吓坏了，低声斥道：“老五，别说胡话！”

不是“存天理、灭人欲”，而是“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种角度完全不同的回答！

这两者，究竟哪一个，是孔圣此言的真意？

“这……”宋濂眉头微皱，正想驳斥这不符程朱之言，不想那位叫希直的弟子已越过了他，长长向朱肃作了一辑。

朱肃不要脸的使用了网络骂战的杠精法则：我不管你观点说的对不对，我不谈论观点，直接贬低你这个人就行！

便连老朱和朱标，亦若有所思起来。

唯有宋濂乃理学大家，他学了一辈子的程朱理学，哪有那么容易被动摇的。

捋须斥道：“五殿下所言，亦有所偏颇。”

他忙继续开口，期望把老朱的注意力转移过去。

朱樉更是震惊的看着朱肃，叹服道：“不愧是写出‘抡语’的男人。”

“程朱乃儒学圣人，如何会不知孔圣所想？”

自己读书，便是如此浑浑噩噩，毫无自己的想法吗？

于是他大声道：“夫私者，人之心也。

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

那样的话，自己大可以用脑海中丰富的科学知识，彻底把这小哥弄到一脸懵逼。

对啊！

读书数年，所学皆是程朱，所言皆是程朱。

那些都是程朱所想，自己的想法呢？

姿态光明磊落，丝毫没有恼羞成怒的模样。

“谨受教！”

“孔圣人是说过‘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

但我遍读全文，却并没有找到什么要‘灭人欲’的地方。”

他还以为是和那个小哥切磋学术，一分高下呢。

穿越者福利，就在于此了。

“此文出自《里仁篇》。

虽讲富贵，实际却是在言“德”。”

“吴王殿下一言，如若醍醐灌顶。

您是真正的读书人，在下所不及也！”

不过他脸皮厚，没一会就面色如常了。

自己真的只是个刻满程朱的人偶吗？

少年惊呆了，一时间，他竟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是。”那儒衫少年谦恭上前，先朝皇帝朱元璋一礼，而后再团团一辑，年纪虽轻，却是无可挑剔。

“希直，你来答。”

自己其实和他一样，也只是用别人的话照猫画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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