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尚书，回来！

不怕耳朵被震聋了吗？”

纪纲今日不在，两个小吏放下笔，连拉带拽方才把夏原吉拖回了椅子上。

而夏原吉坐在椅子上，还是躁动不安地死死看向墙壁，仿佛目光能穿透墙壁，看到对面一样。

夏原吉心态产生的变化，并不难理解。

‘钞法注定败坏’这道题，被历代帝国的财政精英们研究了近二百年不得其解。

夏原吉曾经不服气，作为这个时代的顶尖财政专家，他觉得他就是那个解题人。

可事实证明，他错了！

纵使他再顶尖再聪明，还是没有能超越前人。

所以，原本在灰心丧气的夏原吉看来，这道题是注定无解的。

可有一天，忽然有人说这道题有解。

夏原吉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夏原吉苦笑道：“如何能不关心？

臣一生难解之事，不过钞法二字！”

难不成，真有生而知之者不成？

“所谓通胀，就是因纸钞超发，购买同样事物需要花费比过去更多的纸钞的现象。”

明末就是一个跟元朝一样典型的恶性循环，譬如旱灾会引发饥荒，饥荒会引发起义，镇压起义需要钱，忙着抵御后金的朝廷又没钱，没钱就要开源征三饷就要节流裁撤驿站，然后.然后天下无敌的大明就亡了啊。

夏原吉现在倒也算不上“朝闻道夕死可矣”，但终归这是困扰了他多年的心魔。

“所以说，储备物和锚定物不是一个东西？”

“可是臣也并非没有设想过给宝钞增加平准库来稳定币值，这里面问题有两个，一个是朝廷遇到困难，总是会打金银平准库的注意的；另一个是，即便是不打这个注意，宝钞还是会越发越多，可金银的开采数量却跟不上。”

纸钞和通胀，天生形影不离.夏原吉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

第一点的实现还有些为时尚早，夏原吉的注意力，全部被第二点所吸引了。

不是一个东西？

隔壁的夏原吉心乱如麻。

夏原吉隐隐约约，理解了‘货币锚’这个概念。

就算朝廷不超发宝钞，随着民间创造财富能力的增长，宝钞一样需要超发，否则宝钞就会变得比纸面价格更贵，进而形成宝钞-铜钱的利差。

“臣明白了！”

“需求激增，国家唯有超发纸钞靠印钱来解一时之急，而超发纸钞基本上都是无法控制的，必然会导致钞法败坏，走向【换钞】。”

李景隆琢磨了片刻才回过味来，问道。

所以说，前段时间在中秋大宴上号召全体宗室、勋贵下西洋，应该便是这个意图。

“白银不会成为真正的货币，也不用担心大规模流入白银，使得白银贬值成第二个宝钞。”

“就如同刚才所说，我认为产生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

“陛下何故发笑？”夏原吉沮丧问道。

可惜他又不能冲到墙对面去，只能隔着一堵墙，苦苦等待。

这一点，朱棣非常确信，因为无论是削藩还是绑架宗室勋贵下西洋，亦或是后面提出的国运论、摊役入亩，全都证明了这一点！

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朱棣为什么如此肯定的夏原吉，一时茫然。

“这也就是姜郎所说的‘白银宝钞’。”

姜星火刚解释了一下概念，就被朱高煦插话打断了。

“白银宝钞，就是以白银为锚定物和储备物，所发行的货币。”

那么姜星火所说的跨阔贸易促使制造产业发展，在传统农业以外发展大规模的手工业工厂，就必须是突破朝贡贸易体系才能实现，便如元朝那般把货物卖到更遥远的极西之地去。

但这个在前世不算很高深的概念，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如同一道霹雳划过了漆黑的夜空！

自宋金以来，无数财政精英们，所触及的最高玩法，不过是将金银作为平准货币价格的储备物。

而姜星火自然不知道有人在隔墙拜他，姜星火顺着锚定物的思路，继续讲了下来。

但又不完全是，或许只是一个开端。

便是因为有了日本银矿，就控制了此时世界上三分之一的白银产量，或者说，亚洲范围内的几乎全部白银产量。

他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姜星火温和而坚定的声音，透过墙壁被扩大，传到了密室内，形成了回环音。

姜星火没有让夏原吉等待太久，姜星火沉吟了几息捋了一下思路，便说道。

李景隆面露古怪，一想到这段并不算遥远的历史，他曾经亲自扮演元朝统治者模拟过，就开始为真正的元朝统治者默哀了。

姜星火说道：“其实关于货币虚实的这个问题，还是回到之前所说的那个争论上，纸钞究竟是不是一张纸。”

“办法当然是有的，第一是打开国门走出去。

通过长期稳定的跨国贸易，带动出口相关的大规模手工工场（非工厂）与作坊的产业发展，让制造产业创造更多的真实价值，就相当于传统农业以外的自我造血，自然就能获得更多的、源源不断赋税。

同时进口和出口，也会带来高额的关税收入，嗯，也就是市舶司收外国货物的进门税。”

夏原吉刚才之所以会那么沮丧，便是认为所谓的“锚定物”跟元朝的金银平准库差不多，都是用来通过兑换的方式，保证纸钞币值稳定的。

自视甚高的他，每当午夜梦回，想到自己这辈子都要被‘钞法败坏’这个无解难题所困，夏原吉不知道多少次披衣而起、对月唏嘘。

但还需要姜星火给他把这层乌云拨开，才能见到后面的大日。

“第一点目的其实没什么好讲的，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们今天要讲的重点，就是这第二点。”

夏原吉有些激动地站起身对朱棣说道：“臣明白了！

想要把完全靠国家信誉发行的纸钞这个‘虚’变成‘实’，就需要在纸钞上面寄托有实际价值的东西！”

没深入研究过纸钞的演变，或者祖上没从事过国家的经济管理工作，夏原吉不相信对方能说出这种话。

“别急啊。”姜星火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无论是金本位英镑还是金本位美元，挂钩的都是黄金的价格，但黄金其实并没有大规模地在市面上流通。

而眼下，这个问题答案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好在，姜星火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吊人胃口的人。

“因为，纸钞和通胀，天生形影不离！”

是真的听都没听说过，妥妥的降维打击！

夏原吉迫切地看着墙壁，等待着姜星火的解释。

“想要让纸钞价格稳定永远不改变，是不可能的事情，不仅朝廷会超发，民间也会随着繁荣创造更多的真实价值，也就需要更多的纸钞作为一般等价物。”

“而这两者，对于一个基本依赖体内循环的传统农业国来说，就形成了一个走不出去的悖论。”

其实，这就是贵金属本位制的原理。

而如今姜星火竟然说“锚定物”跟平准库不是一个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夏原吉心头震惊，这种全新的经济概念，他闻所未闻！

“姜师在上，受夏某一拜！”

“其一是实体，也就是真正创造的真实价值；其二是影子，也就是超发的货币。”

姜星火笑了笑，说道：“当白银作为锚定物而非储备物时，就不需要实体白银大规模地进行流通，也不需要国家的白银持有量等于纸钞发行量。”

可偏偏吊诡的是，姜星火这个名字，他连听都没听说过！

姜星火的讲解，简单易懂！

锚定物，就是能让纸钞货币稳定下来的东西，而不是一路超发一路往地府里俯冲，缺乏阻拦根本停不下来。

下不了决心修黄河怕花大钱，等待后人的智慧来解决，结果黄河年年决堤，后人想修的时候，直接把“我大元”修进了坟墓。

“姜星火指的路，从来都不是老路。”

就仿佛前面是一片大雾，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一样。

夏原吉的心头全是一个念头。

因为所有玩纸钞的朝代，一旦开始‘疏’，那就如同在黄河大堤上钻了个孔，过不了几年就是纸钞超发到洪水滔天了。

姜星火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打乱了他的全部认知和想法。

锚定物，需要绝对稳定！

这也是为什么要有日本银矿在手这个前提条件，大明才能玩白银宝钞的原因。

痛，实在是太痛了！

可是这只是一个比喻，并没有落到实处。

朱棣却轻笑了一声。

没想到，朱棣却胸有成竹地说道。

“第二，便是控制纸钞超发这个影子，并且让它由完全的虚体，变为半实体，继而反过来与真实价值这个实体相辅相成。”

但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实行贵金属本位制的国家，手里掌握着绝大部分该贵金属！

那么，锚定物到底是什么？

夏原吉现在无比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