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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5章 畅谈(1/2)

肃杀秋风之中,一众俘抵达了洛阳,

其他人继续送往汴梁,编为役户,但石勒和他百余名亲信则被留了下来,羁押于京西的邵园之中。

十月初五,邵勋在亲军拥下抵达邵园,提审石勒,其余人等则被大理卿邵带人提走,审判后枭首示众。

说是提审,事实上大胡的待遇还是很好的。

被解了缭,吃了饱饭,洗了澡,换了身新衣服,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邵勋到来时,他只略略抬了下眼皮,便又继续眯着眼睛,享受着暖意融融的阳光。

「二十年来首见君。」邵勋满面笑容地坐在石勒对面,挥了挥手,让亲兵给两人倒茶。

石勒这时候才正眼打量了下邵勋。

一个志得意满的武夫!

是的,就是武夫。

武夫的味道是藏不住的,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即便他的打扮和士人别无二致,但那看人的眼神、说话的语气、脸上的神态、下意识的肢体动作以及性格脾气,瞬间就让他与那帮一辈子算计利益得失、策划阴谋诡计的人区分开来了。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截然不同。

石勒在邵勋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于是他抬起了头,正视此人。

「梁王不一般。」石勒说道。

「大胡你亦不是寻常人啊。」邵勋说道:「二十余年矣,可曾后悔?」

「事至此也,并无悔意。」石勒说道。

「为何?」

「昔年于武乡种地,然官府贪暴,掠卖诸胡为奴。

又逢连年天灾,实在活不下去。

彼时不反,

早已是冢中枯骨。

反了,纵最后落败,亦能多活二十年,岂不美哉?」

「君所言甚是。」邵勋笑道:「我若是武乡一羯奴,也要揭竿而起,无他,实在活不下去。」

石勒亦笑。

两人起家方式不同,但殊途同归,其实都是反贼,不过一个在体制外造反,一个在体制内另起炉灶。

结果证明,世家大族力量太大,体制外造反这条路走不通。

什么齐万年、张昌、石冰、刘伯根、汲桑,通通被剿灭,各路流民帅纷纷被收编,没有一个能成功。

石勒最后也只能投靠匈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刘渊也是体制内另起炉灶,只不过邵勋需要现起炉灶,而刘元海可以直接继承一套还算完备的炉灶。

「与司马、苟曦相持于大河之时,如何?」邵勋问道。

石勒先不答,饮了口茶。

邵勋见状,吩咐亲兵端来几碟点心、果子。

石勒也不客气,拿起就吃,泰然自若,显然什么都放下了。

吃喝尽兴之后,石勒直接拿衣袖抹了把嘴,道:「那会部众战力很差,乱哄哄的。

汲桑只知纵兵烧杀抢掠,提振士气,但与司马、苟曦的豫州兵对上时,还是颇感吃力,每每依靠骑兵击退晋兵,挽救危局。”

「彼时上党羯众、乌桓,冀州乌桓都被汲桑诱来,打到一半,发现无利可图,平原乌桓最先散去,然后是巨鹿、安平等地的乌桓散去,没了这些兵,最终被苟曦击败。」

「现在想想,恍然一梦。

苟曦之兵强吗?」石勒摇头失笑:「一塌糊涂。

只不过彼时我部亦初出茅庐,不甚堪战,打来打去,双方都错漏百出。

苟曦犯的错少,最后赢了,如此而已。」

邵勋唔了一声,道:「此真知灼见也。

野马冈之时如何?”

石勒看了邵勋一眼,良久后才道:「只恨各部骑军多临时召集,一见不对,便保存实力,纷纷走避。

若肯力死战,即便最终仍然失败,却未必有这么惨。”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道:「我头一次在一处地方聚集如此多的大军,自觉比起之前强盛许多,以前常犯的毛病改了不少,军容大整,战力大增,便想着碰上一碰。”

「你比我会练兵、会带兵,仿佛生而知之。

更会鼓舞士气、抓战机,仿佛将门世家出身,我输得不冤。」

「大胡真是清醒人啊。」邵勋抚掌大笑,招呼他吃冬枣。

野马冈之战时石勒部的战斗力,比起汲桑那会肯定强了不少,流寇习气逐渐清除,正规军的气息愈发浓厚,就在这蜕变的前夜,一战被打断脊梁骨。

当时石勒在诸胡中的号召力也正处于上升阶段,至少能召来两三万骑兵了,但未必愿意为他死战,部大们的说走就走,自由度较高。

但若让他打赢野马冈之战,威望大增之下,对诸部的影响力就会增强,甚至能引诱一大批胡人在河北定居,实际控制。

这样一来,像野马冈之战时一旦局势不利,就闻风而遁的情况会大大减少,乃至不可能出现。

军队、政权建设是一个长期的系统化工程,非一朝一夕之功,中间还充满了变数,石勒只能感概自己时运不佳了。

「当年附你之诸胡,今多附我,汝有何话?」邵勋又问道。

「你是晋人,我是羯人,你能做的事,我不能做。」石勒说道。

「为何?」

「我以小族凌大国,河北父老尽皆疑惧,缓急之间,无法归心。」石勒叹道:「若不厚遇诸胡,则两头不讨好。

但如此一来,河北父老愈发离心。

若能给我二十年时光,或能缓缓图之,然大争之世,哪来这般轻巧?」

「君虽出身低微,终究是晋人,又有晋廷官职在身,大河两岸之豪族天然亲近汝,却省了太多事了。”

「我败之后,诸胡丧胆,心气低落,所求不过温饱罢了。

君亦是有气魄、雅量之人,胡汉一视同仁,诸胡不附何待?

等死么?」

「大胡你这二十年,也不简单啊,见识多了不少。」邵勋笑道:「今北地悉平,唯西凉未下,

以你观之,比起汉末曹孟德如何?」

「昔年在邺中听人讲史,知曹孟德之事。

他开始可没你这么会打仗,但家世比你好,名望比你大。」石勒说道:「回乡之后,顷刻间募齐五千兵马,又有诸曹、夏侯为臂助,汝家远不及也。」

「汝只能依附豪族,狐媚妇人,得养数千兵。

曹孟德全军覆没之后,还能去丹阳募兵,一次不行两次,你若全军覆没,再无起势可能。

说起来你确实比曹孟德厉害,但你家不如曹家。

说不定,

再过十来年你这邵梁王朝二世而亡,届时幽壤之下,你我相会,可要让我看笑话了。」

周围亲兵们听了,怒目而视。

邵勋听了,却笑得乐不可支。

他以为石勒完全放下了,无悲无喜,听到这里,发现他心中终究还是有着恨意。

「我本东海士息。

若在太平年间,则为奴为婢,断无出头之日,四十岁便苍老不堪,百病缠身,五十岁时蒲席一卷,委于山岗,无人知我,无人懂我,无人念我。”

「若烽火四起,要么被司马、司马越征发,辗转于沟壑之间,一通乱箭、一盆沸水、一缸金汁,都能让我凄惨哀嚎,死无葬身之地。”

「今我虎踞河南,四方豪杰之士为我驱使,世代簪缨之族为我所用,远邦异域之君长,纷纷来朝,天下绝色之美人,竞相侍奉。

如此,岂非大赚?」

「人生数十春秋,不过一梦耳,大胡如何看不开?」

「况我志向,非汝所知。

大胡一一该上路了。」

石勒听得此言,手微微一顿,不过很快镇定了下来,继续抓起茶碗,旁若无人地饮了起来。

茶水饮尽之后,亲军督黄正端来一个酒壶,为石勒倒了一杯酒。

酒色泽微黄,仿如黄金,其中还有一些悬浮物,故称「金屑酒」。

所谓「金屑」,并非真的黄金,只是看起来像而已。

其实这是道士炼丹的产物,邵勋怀疑其中的悬浊物是一种砷化金属,故自曹魏以来就以此物赐死大臣、妃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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