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默望(2/3)
静谧里林内响起轻轻的一声呼哨,是又到了别离的时候。
小青恋恋不舍地起身,却又忽然转过头,在小金的头上轻轻一拍跃入了黑暗。
风过林梢,猿声渐隐,再听不到动静。
容若蝶一动不动怀抱琵琶,闪熠的明眸徐徐黯淡,难掩一缕失落。
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他终于缘吝一面。
但知道他已来过,知道他安然无恙,不是已经足够。
一念之间的见与不见,便不再重要。
可为何偏不愿离去,偏在清冷夜林里独自小坐,踯躅眷恋。
忽而落叶沙沙轻响,被风吹起,微带夜的凉意。
她若有所觉,慢慢地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凝铸在瞬间的永恒,痴痴相望。
六丈外,一袭青衫如故,林熠无语伫立,肩头坐着的小青,正对着龇牙咧嘴的小金露出不屑的矜持。
眼神交织,转眼便是百年,无数轮回在寂静里浮沉碾转,把红尘抛却。
万语千言何必再说,就这样默默相望,纵是匆匆一瞥,已能照亮林中的黑暗,点燃绚烂的火花。
你还好吧,是否消受憔悴,是否相思如雨—那林间比翼的燕儿去了哪里?
依稀听到的,不正是逐浪岩终日不息的万顷波涛?
干涩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能向着她默然地一笑,任风吹散。
于是,她的笑靥嫣然,莫逆于心,轻柔地将夜融化。
他们就这样遥遥微笑着,默望着,将如箭光阴浓缩在彼此的对视之中,温热着相互的心田。
缓缓地,他面向着她退入树后,雾气渐渐阻断相望的视线,让他的身影隐没。
她的目光依然不能收回,宛如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着离去的背影,天涯海角,天上地下。
小金蹦到了她的怀里,拧着头也在呆呆凝望林熠消逝的林后。
从今之后,这个原本我是老大的家伙自愿退居老二。
容若蝶微微一笑,欣慰而恬静,轻抚小金柔滑的绒毛,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向它说道:“谢谢,让我今夜不会寂寞—”
身后传来筝姐的声音低低道:“小姐,仇厉来了,正在林外等候。”
容若蝶站起身,彷佛把刚才释放的心绪都珍藏隐匿到心底,再不透露半点消息,淡然道:“多谢你,筝姐。
现在,我们就去见仇大哥吧。”
两人携着不断回望的小金走出密林,清辉洒下,风带走离愁,方才发生的一切刹那间已然了无痕迹,直如恍惚梦过。
林熠并没有走远,隐匿在秘虚袈裟中悄然目送容若蝶离开。
夜渐深,雾更浓,他忽然轻轻一笑,向肩头的小青问道:“我给你介绍的这位新友感觉如何?”
小青垂目不答,奈何这矜持没支撑多久,就忍不住用手写道:“你什么时候还会再来这儿?”
林熠怅然摇头,黑重重的林木阻碍视线,再望不到伊人的身影,徐徐道:“我不知道,也许会要很久。”
小青没精打采,沉寂片刻又写道:“不准和姥姥说。”
林熠故意迷糊道:“什么事不准说?”看到小青瞪圆的眼睛,不由轻笑道:“好,我明白了,这就当作咱们两个的秘密,行不行?”
小青一副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又不放心地伸出小手。
林熠会意,小指和它轻轻一勾道:“放心,大丈夫一诺千金,我怎也不会出卖你这个朋友。
而且往后若是再来筑玉山,也一定设法带上你就是。”
小青大喜,在他背上写道:“今后再有谁敢欺负你,我替你作主。”
林熠微笑打趣道:“只要你不欺负我,就比什么都强。”收拾情怀御风而起,离开筑玉山,不敢回头再望一眼。
出了筑玉山,他收起秘虚袈裟御剑北行,往青木宫方向与青丘姥姥会合。
行至天明,略感倦乏却是酒瘾上来了。
收住心宁仙剑俯身下眺,远远看到左前方有一座繁华市集。
当下折而向西,飘落在镇外,携了小青沿着街道找寻酒家。
熙熙攘攘的人流,喧嚣热闹的街肆,昨夜的一切彷如梦中。
抬首看到一家刚刚开门的酒楼,门口杏黄色的酒旗随风飘扬招摇,上书三个大字:“酒神居”。
林熠迈步踏入,径直上了二楼。
楼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伙计跟在身后啰里啰嗦地报着菜名。
林熠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随意点了几碟热炒,要了两小壶酒。
没多久酒菜上齐,那伙计见林熠点得不多,也失去献殷勤的兴趣,自顾自下楼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林熠递了壶酒给小青,问道:“你还喝不喝?”
小青犹豫了一下,接过酒壶,对着壶嘴津津有味吸吮起来。
林熠自斟自饮,望向窗外。
南疆民风虽说剽悍,但大多性格淳朴,热情善歌。
尽管林熠来过几回,但每次都身负要事,来去匆忙。
像现在这般怡然自得地凭窗把盏,尚是首次。
蓦然,小青停顿了吮吸,偏过头眼眸里射出精芒投向楼梯口。
一个老态龙钟、满头白发的老道士慢悠悠爬上楼来,身上居然还斜挂着一只酒葫芦。
他的衣衫也算整洁,只是多了几分落拓和苍老,一双黑布鞋上沾满灰尘,想来一早已走了并不近的路。
小青看过一眼,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当下转回头又去消灭壶里的美酒。
林熠握杯的手凝在唇边,眼睛端注老道,却什么也没说。
老道士自顾自走到林熠桌前坐下,居然不打招呼拿起酒壶倒满一杯。
林熠洒然一笑,说道:“出家的道士也能喝酒?”
老道士一饮而尽,老气横秋回答道:“连冥海里的金猿都要酒喝,贫道为何不可?”
林熠的目光渐渐凝聚,像两柄锋利的剑芒盯在他的脸上。
老道士恍然不觉,又倒满了第二杯。
“别光看我,人老了,没多大看头,不如一起喝啊。”老道士举杯向林熠邀道,彷佛是他在作东。
“叮”杯子轻轻一碰,酒入愁肠。
林熠放下杯盏,问道:“道长能喝多少?”
老道恬然含笑,满不在乎道:“来多少,喝多少。”
林熠沉思片刻,认真地问道:“十坛够不够?”
老道士微微笑问道:“你的酒钱够不够?”
林熠点点头,扬声道:“伙计,再拿十坛,都要十年以上的陈酒!”
老道士眼皮抬了抬,道:“你不喝?”
林熠淡淡道:“在下有面前一壶足矣,不必再添。”
“是不为,非不能也。”老道士赞许地点点头。
林熠道:“人生能够选择的事本已不多,身不由己久了,也就无所谓有为不为。
但求尽欢尽情,不负平生。”
“小施主真能尽欢尽情,此生不负么?”老道士像是在对他说话,眼睛却瞧着几个伙计一坛坛将酒抱到他的脚边一字排开。
久久地舒出一口气,林熠低声道:“我不能。”
“为何不能?”老道士的言词忽然变得犀利无比,步步紧迫地追问着他。
为何不能?
林熠呆了一呆,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也许,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几个人能够真的尽情尽欢。
强如聂天,睥睨一生最终兵解含恨,谈何尽欢?
释青衍算么?
皓首戮心,殚精竭虑,身陷与九间堂的苦苦周旋抗争中,又岂能尽情?
其它人,或者试问这天地之间所有人,到底有谁能真正的尽情尽欢,平生不负?
老道士静静注视林熠,喟然叹息道:“年轻人,你执着太多,宛如镣铐,锁住的恰恰是自己的心。
那么多的割舍不下,让人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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