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 105 章(2/2)
庙外,吴聆一个人静静地站着,一身雪色道袍,长剑如虹。
孟长青走出阴影的那一瞬间,见着的就这么一幕,吴聆这副样子,似乎从未有任何的变化。
他猜到了来的是吴聆,可真的见到了,一下子却没了反应。
还是吴聆低声道:“许久不见。”
四野也没什么动静,过了不知道多久,孟长青才开口道:“许久不见。”
这荒山中寂静一片,连鸟鸣都听不见一声。
两人的声音低低在山林中荡着,更显得这山空旷,两人都没说话。
吴聆从袖中将一串佛珠拿出来,递还给孟长青,见孟长青迟迟都没有伸手接,他将手收了回来。
孟长青道:“我前两日去了一趟平珈。”
“是吗?”吴聆的声音听不出什么。
孟长青注视着他,“平珈有座叫洪海寺的古寺,前些年寺中弟子一夜之间惨死,他们佛寺最有名的东西是倒坐观音,每一个香客下山前,都会收到寺院所赠的一小座倒坐观音。
洪海寺灭门之前,曾经接待过一个道门修士。
我记得你曾经同我说过,你少年时云游四海,有人曾送过你一尊倒坐观音。”
吴聆闻声也没说话,逆着光,孟长青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孟长青道:“吕素临死前,见到了那灵识重现了当日清阳观灭门的景象,当时殿中还有另一个人,吕素最后的记忆中全是宝蓝色,一切应该是她躲在宝蓝色布帘后窥见的,她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吴聆看了一眼孟长青。
孟长青继续道:“那一日吕仙朝是我放走的,他将他托付给了附近一座道观,当时他虽神志不清,但仍有片刻清醒的时候,他为何会忽然彻底发狂?
吴喜道死后,吕仙朝手中一直抓着吴喜道的那块玉佩,听说吴喜道死状极惨,握剑的右手几乎被剑气削碎,眉心全是血,她到死都没有松开握剑的手。
当日吕仙朝又见到了什么,他为何要拿走吴喜道的玉佩?”他看着吴聆,“如今四下无人,师兄能否与我说一句实话?”
吴聆望着孟长青良久,低声道:“你想知道什么?”
“吕素是你杀的?”
“是。”
“清阳观与洪海寺众人,也是死于你之手?”
“是。”
“一众长白弟子,钱宅百姓,还有吴喜道,也是你杀的?”
吴聆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一点变化,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是。”
孟长青忽然哑然,他问得太急,吴聆答得也干净利落,问完后一下子没了话,白天被吕仙朝重伤的地方似乎剧烈地疼痛起来,孟长青有种想克制不住咳嗽的感觉。
良久,他问道:“为何要杀他们?”他看着吴聆,“你是长白宗大弟子,前途无量,修道至今道门中人无不敬重,他们也都未曾得罪过你,吕素敬重你,吴喜道是你同门师妹,清阳观与洪海寺与你素无来往,为何要杀这些人?”
吴聆沉默了许久,低声道:“都已经知道是我做的,为何还想知道这些?”说着话他看向孟长青,一双眼能看穿人心似的。
孟长青被问住了,抽出了大雪剑,实在是没有忍住,低声斥骂道:“吴闻过你他妈是疯了吗?
!”
吴聆没有作声,许久才道:“或许吧。”
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真的是让孟长青一瞬间就无话可说,真的是无话可说。
他听吴聆说每一个字时,脑子里都在不停嗡嗡作响,而在吴聆的口中,似乎这只是云淡风轻的两三件小事。
自始至终,吴聆都是这副半死不活样子,既不见后悔,也不见所谓的怨恨,他甚至连神情都没变过,就这么面无波澜地戳在原地,跟个木头人似的。
孟长青在那一刻觉得不可思议,他是真的觉得吴聆疯了,疯的奇怪极了,为什么吴聆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
吴聆好像看穿了孟长青的想法,低声道:“孟孤,人不过血肉之躯罢了,我也是有感觉的。”只要是一个人活着,就会有感觉,贪、嗔、痴、怨恨、痛苦、后悔、嫉恨、彷徨,人的悲欢离合,无一不是七情六欲,所以才说红尘欲海。
说这话的时候,吴聆眼中终于浮散点出极冷清的光,降魔剑的剑穗发出窸窣声响,夜色中一切都隐去了。
孟长青看着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大约是愤怒与失望压到了极致,声音也有些不同于平时的低沉,“你也有感觉?
吴喜道是怎么死的?”
孟长青其实明白自己打不过吴聆,刚刚意识到门外应该是吴聆,他第一反应就是走,可若真是吴聆,跑还来得及?
推门看见是吴聆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今夜会有个结果。
吴喜道是怎么死的?
吴喜道死时,右手几乎被剑气削碎了,眉心全是血,可她为何到死仍是都握着剑?
为何眉心都是血?
孟长青之前不明白,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有人要吴喜道放下剑,要封去她的记忆,而她却到死也不愿意放下剑,也不愿意忘记。
因为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够放下也不能够忘记的,那是比之儿女情长更为重要的东西,也许比人的性命都还要重要。
吴聆并不是一直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吴聆动过怒,在吴地的那个雨夜,吴喜道与那群长白弟子彻彻底底地激怒过他。
孟长青低声道:“吴喜道察觉到了异样,你要消去她的记忆,她生了疑心,对你拔剑相向,以你今日的坦诚,当日怕是也告诉了她真相,她无法接受,于是你动手杀了她,还有一众长白弟子。”
吴聆看着他许久,“她无法接受,那你呢?”
孟长青闻声看了吴聆很久,终于道:“吴闻过,无论吴喜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那一夜吴喜道对你所说的,也正是我今夜想对你说的。”
吴聆听了这一句话,神色好像是没什么变化,有风掠了过去。
他一直看着孟长青。
他记起了很久之前曾有人对他说过的一番话,在当时的那个深夜,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如今又想了起来,才好像终于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一些,红尘欲海,人世火宅。
林中有银光在流转,孟长青一瞬间握紧了手中的剑,忽然猛地凌空后退了一步,原先他站的地方一瞬间漫上了蜉蝣似的东西。
孟长青却立之后,握剑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有血顺着手腕往下流,他看了一眼,蜉蝣似的魂线不知何时已经穿过了他整条手臂,骨头一瞬间被钻透,剧痛传过来,道袍上全是疯狂渗出来的血。
此时此刻,孟长青才终于生出点后悔来,应该先回一趟玄武的,如今这样,怕是回不去了。
破庙中,吕仙朝已经醒了过来,他盘腿坐在地上,周围笼罩的是孟长青给他织的幻境,他在幻境中听见了家乡的曲子,不自觉地又低低地跟着那调子轻轻哼了起来,神情一片懵懂。
庙外面有打斗的动静传进来,可他却再也没有挣扎着想要起身,他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幻境中听着那支曲子。
孟长青编织这幻境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看着,金泱泱的雾气从孟长青的手中升出来,里面飘着好几个光团,他盯着最亮的看,孟长青便将最亮的放在了他手心。
吕仙朝甚至没有朝外看一眼。
孟长青砰一声摔在了庙前的台阶上,忍了半晌,没忍住喷出一大口血,他手上全是那些蜉蝣似的细线,开始顺着手指往他身体里钻,剧烈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住地轻轻抽搐起来。
他没说话,忽然甩手一个玄武仙阵放了出去,还未成型,便被震碎了,他猝不及防地受到反噬,哗的又吐出一大血,这一回连带着精魄都吐了出来。
他撑着地没说话,攥紧了手中的剑。
吴聆看着孟长青狼狈的样子,终于低声道:“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过,你小时候希望做道门第一,扬名立万,带着你师父去云游四海。”
孟长青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却哗的一下又吐出一大血,大雪剑在血泊中轰鸣不止,他试了几次,始终没能够站起来。
吴聆望着他道:“你此生的志向是做一个如我一般的剑修,平天下不平之事,不辱师门,无愧于人。”
孟长青眼中的金色雾气再次涌出来,这一次竟是隐隐泛着猩红,他还在试着站起来,下一刻,心脉直接被钻入身体中的魂线震碎,灵力四散,他直接摔了下去,身下的台阶碎了一地,道袍上全是血。
吴聆看着他,“你厌恶邪修,甚至不愿与其多说一句话,当日你以为清阳观是邪道,表面虽对清阳观观主恭敬,实际自诩玄武正道,心中极厌恶其所做所为。
后来你得知清阳观原是正道,心生愧疚,执意追查。”吴聆看着还在试着站起来的孟长青,“你厌恶邪修至此,从来只自诩正道清流,然而你自己便是邪修之子,暗中怨恨至今。”
“你闭嘴!”孟长青猛地喝了一声,刚说完这一句猛地又一口血喷了出来,眼前一刹那间全是模糊的血色。
吴聆低下身看着他,道:“我父母因你而死,你始终对我心怀有愧,于是与我交换根骨,自愿作炉鼎,因愧疚而至于怜悯,因怜悯而至于此。”
孟长青正挣扎着要从血泊中站起来,闻声却是有一点愣住了,似乎是没想到吴聆会如此说,他看向吴聆,却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视野模糊,看不清吴聆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是想说句什么,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最后反倒是笑了一声,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对,你说的对。”他猛地震碎了关节处的魂线,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大雪剑,继续试着从地上站起来。
他浑身都已经缠满了魂线,心脉与根骨已经全废,眼中再无半点金色。
吴聆看着他,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眼前发黑的孟长青忽然看见了破庙中的吕仙朝,吕仙朝还坐在幻境中,一点也没注意到这边的景象,他安安静静地坐着,意外地还透出股乖巧来。
孟长青看了吕仙朝一会儿,眼神微微动了动。
下一刻,忽然间他想到了一样东西,他回身时,手中烧起一排金色魂符直接甩了出去。
《符契》中操纵魂魄的魂术,他直接哗一下烧了魂魄,三十六张纯金魂符,骤然将这林子照的亮如白昼。
吴聆有些没料到,降魔剑荡出剑气,挡住了那排诡异的金色魂符,下一刻,孟长青却消失在原地,一齐消失的还有吕仙朝。
等吴聆到了气息消失的地方时,却没有发现孟长青和吕仙朝的踪迹。
他站在原地缓缓看了一圈周围。
以孟长青如今的伤势,撑不过半个时辰。
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巨蟒静悄悄地从林中游过,无声无息的。
作者有话要说:吕仙朝当年在蜀地救过一条大白蛇。
小动物是知恩图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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