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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二十三)冷雨夜之战(2/3)

“是得赶快送去。

这里要是有炮卡住了,可是麻烦。

前边……还得过条小河呢。

怕不大好对付。”

福井转过身来,再费劲地闯回去拉他的炮。

这时候队伍从头到尾已足有两百多码长。

一会儿队伍动了,于是苦差使又得重新干下去。

空中偶或有照明弹升起,亮光不大透得过当头浓密的枝叶,只漏下一丝微弱暗淡的青光,洒在他们身上。

就在这染上青光的短短的一瞬间。

他们那拉着炮的身影便化成了一个个典型的拼命使劲的形象,象纪念碑上的浮雕那样轮廓鲜明、形态优美。

他们身上的军服早已一黑再黑,先是给雨水泡得发了黑,尔后又给路上的泥污抹上了一层黑。

因而他们叫青光这么一照,那一张张的脸就越发显得奇白,而且似乎都变了样。

那些炮有如一只青虫用细长的后腿抵着地,扬起了前肢和身子。

一转眼黑暗又把他们淹没了,于是他们又只能瞎子似的,拉着炮往前闯,好比一群驮着粮食回巢的蚂蚁。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相田搞不懂自己怎么居然会没有垮下。

他大口大口透气,干焦的嘴唇跟着一阵阵哆嗦。

背包皮带擦得皮肉生疼,脚下象有两团烈火。

他就是想说话也开不出口,因为从胸口、嗓子,一直到嘴巴。

都象叫一方毛毡给紧紧捂住了。

连自己衣服上那钻脑刺鼻的恶臭他都已经闻而不觉了。

他内心深处暗暗诧异:这样累死累活的,自己的身板倒竟然也顶了下来。

他原本是个生性慵懒的青年。

除了非干不可的活儿以外从来也不肯多干半点,凡是要受些辛苦,经些劳累,弄得肩酸膀痛、气喘心跳的事,他是一向尽量不去沾边的。

他也朦朦胧胧有个想当英雄的愿望——在日本,只要当上英雄有巨大的奖赏,可以从此过上安逸的日子,自己和妈妈再也不用愁吃愁穿。

他还有个女儿,当上英雄还可以带几枚勋章回去在女儿面前炫耀炫耀。

不过他本来总以为打仗无非是惊险刺激。

不用吃苦,也不用花费大力气。

迎着好几挺机枪的火力挺身冲过一片开阔地,那样的事在他的想象中有;但是,背着这么重的累赘跑这么多路,累得胁下一阵阵刺痛,这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运炮队的人员,都陆续安顿下来,渐渐睡着了。

时而有炮弹飞来,轰的一声落在附近的丛林里,不过他们也不大放在心上。

这打大仗的阵势已经摆开在那儿一晚上了,老是象干打雷不下雨,现在要没有排山倒海的排炮打来,就别想叫他们动一动。

再说,他们累成了这副样子,再要挖工事也实在是挖不动了。

福井睡着比别人都晚。

他有个多年的老毛病,只要接触潮气时间一长,腰子就要不受用。

此刻他躺在湿糊糊的地上,腰子就一阵阵抽痛,他连翻了好几个身,想试试是背贴着湿泥地好受些呢,还是背朝着天透透风好受些。

这样就好一阵子再也没有睡着。

他肚子饿了。

先还挨了一会,后来终于爬起身来,在背包里翻了翻,找到一盒干粮,就取出里边的压缩饼干吃了起来,还拿起水壶喝了几口水。

傍晚的狂风暴雨把毯子打湿了,至今还潮滋滋的,不过他还是取出来裹在身上,这才觉得暖和了些。

于是他就想再合会儿眼,可是腰子痛得实在受不了。

最后还是坐了起来。

在子弹带上的急救包里摸了一阵,找出了装在小纸袋里的“救伤片”。

一袋药片他吞了半袋,水壶里剩下的水也喝了一半光景。

他本来想把一袋药片全吃下去,可是马上又想起万一受伤的话。

也许还用得着呢。

一想到这上头,一颗心顿时又沉了下去,两眼郁郁地朝黑暗里直瞪,过了好一阵子,才看出了睡在四处的日本士兵们的身影。

头顶上有颗炮弹呼啸而过,他听得却不安起来。

这一回炮弹的声音怎么听来有些特别,象是枝头树梢寒风飒飒。

一颗照明弹照亮了四外水淋淋丑模怪样的矮树,也若明若暗的映出了他们身上那湿得发了黑的衣裤。

福井发现相田弄得一脸泥污,便也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看手上。

也是两手泥巴。

照明弹灭了,四下重又罩上一片黑暗,一时两眼什么也看不见。

令人心惊肉跳的啪啪几响,美国人的迫击炮又发射了。

福井看着炮弹一发发落在对岸的丛林里,接连不断,落点却渐渐向这边移来。

对岸日军方面也有一门迫击炮起而还击,在左方约四分之一英里处,有几挺机枪在互射,枪声混杂,听来重浊而零乱。

“米国佬!

米国佬来了!”那嗓音又细又尖。

愈是因为压得低,就愈是令人觉得可怕。

随即有十来秒钟工夫没有一点动静,只见月光还照着河水,只有蟋蟀还气也不歇地叫得正欢。

接着那个声音又来了:“米国佬!

我们来了!”有人竭尽了全力高声大叫:“大家都快上来!”

突然对岸一挺机枪冲这边打来,福井赶紧把头往掩体下一低。

美国人的机枪在黑暗中吐出一道凶厉的白光。

活象一支喷火的焊枪吹管,那声音在黑暗中听来更是动魄惊心。

福井靠着他意志的力量。

才沉住了气。

他扣动扳机,机枪马上在他手下连蹦带跳的,吐出一连串子弹,拖着一道道光,向对岸的丛林里猛扑进去。

贴耳的枪声加上枪身的震动使他平静了下来。

美国人的火力点他刚才见过一眼,他就把枪口对准那里,打了一梭子。

单手把着枪不行,机枪的把手在掌心里弹弹撞撞的,他只好用双手把机枪牢牢把住。

枪管发出一股热烘烘的金属味儿飘进他鼻子里,使他的头脑完全清醒了过来。

他打完赶紧把头一低,等着对方还击,果然,子弹呼呼地擦顶而过,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子弹掠过泥地,溅起些松土打在了他的脸上。

福井却根本没有一点感觉。

这是人在搏斗时常有的现象;皮肉麻木了。

他一听到声音就会打个间缩,嘴唇也会忽而咬紧忽而松开,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可就是对自己的肌肤毫无反应。

他又起来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梭子,打完又一低头伏在工事里。

一声惨叫刺破了黑夜,他的嘴边掠过了一丝淡淡的冷笑,心想:到底把那家伙撂倒了。

他仿佛都看见了自己的子弹火辣辣地穿透了那个美国人的皮肉,把一路碰到的骨头都击得粉碎。

“啊——嗷——!”又是一声绝望的惨叫,叫他听得汗毛直竖,他不禁想起了给牛犊子打烙印,于是就有那么奇怪的游离的一刹那,给牛犊打烙印的声音、味道和情景,一时杂然有绪的纷纷呈现在眼前,使他宛如又身临其境。

他再次狂叫一声,一口气连续射击了十来秒钟,好掩护其余的日本士兵们进入阵地。

机枪一停,他便听得见背后有人爬来了。

福井又朝对岸望去。

对岸此刻是一片沉寂,那一阵阵突如其来的射击早已无迹可寻,有如砂轮上飞溅的火花,哪还有一点影踪。

“敌人马上就要发动进攻了。”

“唉——!

这样把人闹醒,真是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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