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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倾颓(1/2)

洪海的院落内。

女人的哭声,顺着门缝飘出来,即使洪海骂了两次也压不住哭声,反倒是越哭越凶。

青筋迸起的洪海找了根棍子就待冲进去打,却被洪承恩叫住。

只是半天工夫,老人的模样就发生了极大变化,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蜡黄,上面又多出了许多沟壑。

挺直的腰板塌陷下去,精光四射的眸子变得浑浊无光。

原本黑白夹杂的发丝已然苍白若雪,脸上多整个人仿佛在这半天光景里就衰老了几十岁,就连嗓门也变得低沉沙哑。

几位洪氏族人都有一种感觉,往日处事决断的族长仿佛在县衙已经死去,现在活着的,只是个老而无用的老朽。

“打人是没有用的,自己的房子现在忽然说要给其他人住,换了谁,都不会欢喜。

你为难她,又有什么用?”

洪海将木棍随手一丢,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壶茶碗乒乓做响,溢出的茶水,顺着木纹流向地面。

几滴热水落到洪承恩身上,他却浑然未觉,仿佛就连触感也已经丧失了。

“窝囊,真是窝囊!

番禺的黎三仔,我记住他了!

居然敢落井下石,要老子的房子。

我给他!

我全都给他!

看看他有没有命住在这里!”

“房子……如果只是一间房子,就好办了。”洪大贵哭丧着脸,在旁唉声叹气道:“不光是海叔你的房子,就是我们在城里的几间铺子,怕是都留不住了。

这些衙门公人平日不是与海叔很相善么,怎么现在出了事,没人肯帮忙,反倒是都来我们身上斩一刀,这朋友也太不仗义了吧!”

洪承恩叹道:“衙门的朋友,就是这个样子了,你以为他们会怎么样?

讲义气,两肋插刀?

那还算什么老公事?

破财免灾,只要能化解这一劫,几间房子和铺面都是小事,要紧的是我们的田。

田是我们庄稼人的根本,只要有田就一切都有希望,没了田地,咱们就全完了。”

收买高建功,只是洪家付出的开始而远非结束。

番禺、府衙的状子还在公差手里,并没有拿给上官。

如果南海这边搞不动,那自然这状子就没有效力。

既然在南海把户籍问题定下来,这些公人就可以趁机落井下石,收割战利品。

事实上就连南海本衙的公人也开始动手,向洪家索要大笔钱财才肯把这事压下。

即使是往日与洪家有些交情的衙役公人,这时候也只认银子很少讲交情,更何况衙门里真正有交情的很少,大多数因利而合,见到了利自然就放弃了义。

邻县及府里公人的胃口更是大的出奇,番禺户房的书办,张口就是要洪海这所房子,否则就要把事情捅上去,要洪家清偿这百多年的欠税。

洪家人都知道,现在这些人提出的数字只是个开端,等到事情闹开,来自家身上割肉的只会越来越多。

百余年间筚路蓝缕在城里建立的一点基业,注定要被连根拔起,现在的问题是,乡下的根基所在能保住多少,人又是否可以无恙。

虽然找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该疏通的门路也开始操作,但是距离做成,还遥遥无期。

衙门里相关人员也会故意卡着,不让事情顺利做成,为的就是能从洪家身上多榨出几文。

范进的态度是眼下极重要的关节,如果他可以高抬贵手,以其人脉和身份,洪家过关就比较容易。

反过来,如果他坚持要把洪家钉死,现在洪家付出的这些代价,也没什么大用。

洪波叔侄就是在这种时候从外面回来,等听了两人的话,第一个跳起来的是洪大贵。

一向对范家的心理优势,让他没办法接受,现在自己家居然要被范进拿捏的事实。

挽起袖子大骂道:

“以往他们范家见了我们洪家,哪次不是点头哈腰装孙子,生怕咱们不高兴,就砸了他全村的饭碗。

就是范进这个混帐,给他们村子撑腰,才把我们害的这么惨。

现在还想要来拿我们的桥,跟咱们抖威风,我看他是活腻了!

带上咱们姓洪的,先去打死那个混帐再说!

反正事情已经如此,也不差这一条人命!”

“混帐东西……给我坐下。”洪承恩的手脚不似平日利便,拦的有些急,人差点摔个跟头,多亏一旁的子侄扶住才没摔倒。

他摇头道:

“你……你这个样子,爷爷怎么放心把家业交给你。

遇事不要这么大火性,先要想想后果再动手。

范进现在是在巡抚衙门做事的,你碰他一根指头,就不怕给村里招来官兵?

现在这个时候还想着动武,那除非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吃了爷爷一顿排揎,洪大贵也觉得很是无趣,低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又该怎么办是好?

范进的话说的这么死,分明是要逼死我们,咱们又能怎么办?”

洪承恩道:“他如果真的不想给我们留余地,只要客气地把你波叔送出门,转头不办事,我们又能怎么样?

他肯这么说话,实际就是告诉我们可以谈,只是需要一个够身份的人上门同他谈。

是我看错了他,以为靠波仔大安,就能跟他讲成交涉,现在想想,是把他看的太低了,这事必须我跑一趟。”

洪海道:“这不成!

他一个后生晚辈,有什么资格让您老人家亲自上门?

论辈分,也是他该来拜您才对。”

“都什么时候了,还谈辈分?

走吧,我现在就去,这事越早办越好,越拖延,对我们就越不利。”

洪承恩身体健康,平日步伐很是矫健,可自从出了县衙,他就觉得自己的头在发昏,不但思绪不似平日敏捷,就连脚步也变的很是沉重。

大脑并不能有效地控制身体,脚步变得既缓慢又笨拙,出门槛时险些绊了个跟头。

洪大贵急忙寻了个手杖给爷爷,自己与洪大安左右搀扶着,费力地向范进住处走去。

广州的天气既热且潮,头上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用手帕擦也擦不过来。

洪承恩只觉得胸口在翻腾,早晨吃下去的食物,在胃里翻滚着想要吐出来。

头颅仿佛变的既大又重,脑海里一片混沌,只想闭上眼睛在哪里躺一会才好。

左手隐约有些发麻,连带着左腿都不如往日灵便。

大概是中暑了,这天气太热,又受了打击,中暑也是情理中事。

自己现在还不能休息,洪家的族人还需要自己这个族长为他们遮风挡雨,自己必须挺住……洪承恩颤抖着从身上摸了几粒常备的避暑药吃下去,勉强支撑着来到范进家门口,用力敲响了院门。

比起洪家人的狼狈,范进显得悠闲很多,正在院里喝着茶水,看着满头大汗的胡大姐儿一笔一画的练着写字。

看到洪承恩进来,他亦未动身,只做了个手势,示意洪承恩坐下。

“进仔……我与你阿爹,也是老想识。

那是个很厚道的庄稼人,村子里谁有了难处,他都愿意帮忙。

在金沙乡十八村里,亦是有名的忠厚人物。

老朽与他,算是平辈,不过年纪比他大些,一直拿他当个晚辈看,于你更是看的与大安一样。

我们金沙乡是穷地方,不比那些富裕村子。

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自己想吃饱,别人就得饿肚子。

我是姓洪的,当然要为姓洪的考虑,为了让洪家人吃饱饭不受欺负,做过一些错事,不敢奢望你原谅,只是希望你明白,谁在我这个位置上,都会做一样的事。

因为我们穷,我们没有太多的路可以走,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靠与天争与人争,一团和气是活不下去的。”

“光是乡里争出胜负没有用,到了县里我们整个乡也被人欺负。

所以我希望金沙乡出几个读书人,这样我们整个乡才有路走。

你和大安念书都很好,又是同乡。

我希望你们可以一起去考试,一起中举人、进士。

给乡里修几座牌坊,让县太爷见到我们金沙人也要想着,这里是有进士有举人的,不会把什么役啊差啊,派到我们头上。

不过现在看……这事做不成了。”

“洪老,话不要说的太死,番禺一样出人才。

只要自己肚子里有学问,在哪里考,又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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