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界寺。

高峻的山峰上，道衍遥望着长长的祭祀队伍，如同一群搬家的黑蚂蚁一般绵延而过。

清晨的微风吹过，道衍身上的黑色袈裟被吹得翻飞起来，他的眼神有些凝滞，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

就在这时候，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道衍转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大弟子慧空走到自己的跟前。

长相清秀的慧空一身杏黄色的僧袍，却是武僧打扮，露出了半截肌肉轮廓极为清晰的臂膀，双手合十冲他行礼。

奇怪的是，慧空却不发一言。

道衍亦是还礼。

山峰上，两人沉默了许久。

“慧空，你的闭口禅，明年就要派上用场了。”

“指桑骂槐。”

道衍平静地看着这个被他从小抚养长大，几乎知道他所有秘密的闭口僧。

金幼孜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眸。

“你觉得他们都是出于什么动机？”道衍的话语，带了几分考校的意味。

“换句话说，当姜圣传道受业的时候，他就仿佛是满天仙佛的化身，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慧空默然无语。

金幼孜略微思忖，便说道：“有一些人确实跟夏尚书不对付借机发难，但这部分人只是极少数，还有一些是随风倒的墙头草，看自己的上司、师长开口了，也跟着斥责两句装装样子。”

“为师相信，不仅是陛下和大皇子殿下是这么想的，恐怕文武百官，也都是这么想的。”

“否则，姜圣若只是世人眼里的一介凡人，他做的那些事情，无论是哪件，都会被口诛笔伐到根本不可能开始。”

金幼孜死死地攥紧了袖中的拳头。

“但为师要的不是这个荒唐的梦。”

道衍闭上了双眼，他仿佛看到，自己对着天穹中那个盘踞了上千年的巨大吸血虫，斩出了无形的一刀。

打工人辛辛苦苦打工一个月，老板告诉你，你下个月的工资要用来买公司自己的债券了，五年以后才能拿回来。

这个世界，缺一个能指引他们走向正确的未来的人。

“今日，为师便先为姜圣探路。”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而这个阶层基础，就是商人。

——保密。

“且说来。”

因为道衍经过漫长的思考，终于意识到了，他在此生注定无法看到类似于“大同社会”的那个黎明的出现。

原来这才是道衍大师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而道衍此时则转过身，望向延绵走向大祀坛的队伍，在心里喃喃说道。

老板万岁！

公司就是我家！

金幼孜戏谑笑道：“看起来都挺羞愧，但估计这帮老狐狸都是装的。”

“那你说。”道衍转动手中念珠，“那些个侍郎、尚书，以他们的地位为什么要开口呢？

他们既然不是随风倒的墙头草，也跟夏尚书没有仇怨，更谈不上什么利益争端.最重要的是，如果真说扣一个月俸禄‘大明国债’影响到谁，也绝对影响不到他们，这些大官哪个不是家财万贯？

扣一个月俸禄，又饿不死，反倒是那些小官真的有揭不开锅的。”

而如果想要征伐日本，想要扩大对海外的贸易和殖民，这点经费，是根本不够的。

道衍不以为然地说道：“满朝文官，应该早晨没少对夏原吉口诛笔伐吧？”

道衍的目光看是变得有些复杂，他眺望着诏狱的方向。

而道衍赋予自己的历史使命，便是促进生产力的进步，提前将构成下一个新社会的阶层孵化出来，换句话说，他也就提前促使“大同世界”产生了必要的阶层基础。

但是要知道，下西洋的时候，文官就已经几百个不愿意了，为此，还是皇帝跟诸藩、勋贵筹的钱，才让第一次下西洋所必须的造舰计划开始启动。

金幼孜一时惊愕。

“没这个道理。”金幼孜恳切言道，“便是认购的多的官员，给发点不值钱的荣誉，都比这般赶尽杀绝强得多。”

因此，道衍必须全力以赴地推动下西洋和海外殖民、贸易一事。

道衍接过来，抖开看了看，又递给了慧空。

“有了这笔钱，出海所需的设施、人员，都将得到满足，并且建立的设施、培养的人才，将成为大明走向海洋贸易的第一步。”

“那是当然。”金幼孜点点头。

慧空点点头，依旧不语。

道衍的笑容愈发让人看不懂：“你虽然是陛下近臣，可也是百官中的一员，经历了这个过程，你的心理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道衍手掐念珠，背对着慧空悠然说道。

道衍看着对方，眼神分外冷峻。

金幼孜坦诚说道：“自然是从愤怒不解，到欣喜若狂。”

所以，如果想要让文官们同意凭空支出这么一大笔钱，也是培养新阶层所必须的启动资金，道衍就要谋划一个局，一个看起来荒唐可笑，却能让所有文官不知不觉间跳进去还要感激他的局。

“你猜这个时候，尝到了甜头的文武百官，会不会不假思索地同意这个平时他们根本不可能同意的计划？”

在道衍的判断里，大明如果继续按照老路下去，那么按照他对大明的理解，以农耕社会的强大惯性，恐怕走上这条新路是几乎不可能的，除非有外力强制打断了旧的道路。

“只要第一次下西洋结束，大明朝野开始认识到海贸的利益所在，那么这个口子一开，往后海洋贸易带来生产力的进步，继而促生商人阶层壮大，那便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慧空也不推辞，师父让他看，他就看。

他不会在意旅途中所遇到的宝物，那些他都带不走，他会跟同伴一本正经的吹牛，也会在面对危险时思考自己怎么死的体面一些，同样，也会在路上遇到苦命人时，给予同情的帮助或许他在过去的旅程中，也曾沦落至此。

“老衲要的就是他们大喜大悲，无暇猜透老衲真正的意图。”

道衍示意在山顶的大石头处坐下休息，慧空没有做，而是从杏黄色僧袍中掏出一份卷成筒状的纸张资料，递给了道衍。

金幼孜的推测，自然没错，而道衍接下来的话语，却让他更加吃惊。

“什么？

！”

“得知了夏尚书提议大明国债的‘真相’，百官是什么反应？”

“好处？”金幼孜蹙眉。

“正是因为一本万利，才要施恩广泛。”

“姜圣想要名比昆仑，为师给他便是，正好张宇初提议以仙人之名降下化肥仙丹。”

“但是。”金幼孜的面色终于有些疑惑了起来，“道衍大师，有一事我确实不明，还请大师赐教。”

“化肥仙丹，对他们最大的利益，就是能提高他们粮食的亩产量！”

“在几个月前，为师便觉得亲手施展完了扶龙术，此生已经了无遗憾了。”

而现在的道衍，心中的理想就是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亲手塑造未来，把大明引导向那个“大同社会。”

“但一旦姜圣脱离这个状态，变回普通的凡人，那么他身上固然少了些对世俗金钱、美人、地位的贪念，但他自身的人性，却从未泯灭。”

“明着是骂夏尚书，都是骂给陛下听得，一个个说的不都是夏尚书蒙蔽圣上、辜负圣恩？”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金幼孜说道。

所谓闭口禅，意为减少口业，消罪免灾，减少自己的罪业开口即罪，闭口禅正是己身开口到极点，心亦有所悟，方行闭口禅，闭之人口，方得大果。

“这岂不是，白送了文武百官一个天大的好处？

要知道，化肥仙丹一开始卖的肯定是比较昂贵的，这不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大风卷过，山岗上道衍的黑色袈裟猎猎而动。

“为师一直在关注着姜圣。”

这个世界不缺想要获得权位的人，也不缺能去做事的人。

“老衲，虽然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但是却亲手挥下了这屠龙的第一刀。”

道衍将纸张复又摊开在有些冰凉的岩石上，逐字逐句地看去。

但是不要紧，不需要为此而沮丧，因为他的人生，从听姜星火讲那节课开始，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世间，不缺一个做事的姜圣，缺的是一个能发挥他最大的特点，将他的思想传播至天下四海的姜圣。”

“而从‘狱中绝笔’这件事，便可以清晰地看出，姜圣身上的人性不仅没有泯灭，反而愈发复杂。”
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