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桀骜少年臣4
沈淮察觉到苏芽的注视,从远处收回目光,发现苏芽脸上几乎被掺杂着心疼的敬佩占满,不由失笑,摸了摸她的头,“别这么看着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也没你以为的那么辛苦。”
“定是很辛苦的。”苏芽低声说道。
他答应了皇帝,为他踏遍神州,最后却落得亲人被扣留的结果,差点儿孤独惨死在远方。
全心报国,却总被提防,他心里定是难过的。
可是这些过往,她却从未认真在他身上寻找过,哪怕他说过他有一堆麻烦事,哪怕他放下一切骄傲,向她要一个家时,她也没有认真考究过。
在她心底,始终认定了这是一份短暂的情缘,于是她便理所当然地只看眼前了,即便偶尔自省,她也总以他太强大为由,最终总以为自己只要回应他就够了。
她真的配不上他对她的好。
“总之我那时年轻少历练,所能被看重的机缘,无非是皇家微妙的相互制衡。”
沈淮看到苏芽的神色突然低落,便放缓了语速,边说边观察着:“至于后来,随着我走过的地方越多,看过的秘密越深,才渐渐变成一个真正‘有用’的人,那时不仅太后和太子怕我远行不归,连皇上也开始忌惮我当真站到太子的阵营去,这便有了牵制。”
许是苏芽的表情太难过,他迅速终结话题:“好了,差不多就是这样。”
他顾虑苏芽担忧,苏芽却嫌他虎头蛇尾,追问道:“那皇上是从何时开始不许他们出京的?”
苏芽叹气:“太累了。”
苏芽是真的没想到这事儿,但是他若愿意说,她也是想听的:“为什么?”
她如今是真的懂了:沈淮这个人,照顾人有瘾。
“真让人上火。”苏芽气道。
“嗯,上火,”沈淮笑道:“我搞明白了始末,自然上火,便是皇帝太后那儿都想闹一回,哪儿能容得下父亲来发酒疯?
当下就要带着祖父母离京,就留那几个无所谓的人给他们做牵制好了。”
见她真的想听,沈淮便继续讲道:“那时祖父母在信中说想回乡祭祖,而我这两年踏遍山河,见的人间悲欢多了,心境反而更开阔,对他们当初的选择有了更多理解,对母亲的一点怨尤也逐渐释怀……”
苏芽难过,这个傻子,分明一颗七窍玲珑心,却总在面对老人的时候放得无比地软,无比地低。
想起那些自欺欺人的奢望,他自嘲地微微摇头:“譬如当时境况,我不想卷入那些无谓的谋算中,走了也不会连累父亲性命,因此满以为祖父母由来也算淡泊,不该留恋繁华,总会跟我走的。”
她满腔恼怒无处发泄,便狠狠地托着自己的脸,从手掌缝里挤出抱怨:“又不是他们妥协,最后都是你妥协,委屈全让你受了!”
沈淮抬手将她眉心抚平,“多少有点儿担忧吧,高处不胜寒,皇家哪有纯粹的亲情?”
托脸的手太用力,将粉嫩的腮肉挤得堆在眼下,沈淮看着有趣,忍不住伸手戳了戳,果然是意料之中的滑腻,再戳,被苏芽一巴掌拍掉:“你老戳我做什么?”
“可是,祖父祖母不会跟你走的。”苏芽轻轻叹息。
“嗯,还是小芽儿比我懂人心,”沈淮笑道:“我想捡着皇家尚未察觉的漏洞脱身,可以祖父祖母不配合。”
她蹙眉凝视沈淮,试图从他的笑意中找到一丝勉强,却没找到。
“自是想过的。”沈淮笑着起身,摘了一朵开得正好的桃花儿,插到苏芽的发髻上,眼含笑意地左右看过,“人死如清风过,那时我死都死了,虽则羡慕妒忌,却也管不得,便当自己是这一枝桃花罢,装点过你就好了。”
“之后,却是父亲过来的一顿咒骂为我解了惑,”他想起当时场景,自嘲地笑道:“我这父亲,有时候也是能帮忙省事的。
那天,他喝得烂醉,也忘了惧怕我,冲进来砸了一堆东西后,便指着我的鼻子咒骂,说是因我之故,他空在鸿胪寺里占个名,却连城外三十里都出不得,丢了多少扬名立万的机缘。”
“因为没有选择,”沈淮认真道:“我若死在淮安,你定是有麻烦的,只有托付给祖父母才能护你。
我一死,他们心中定然对我有愧疚,既然你是我最后的托付,他们当无不尽心。”
不过是沈淮一个懂事的,抵不过那几个不做人的分量罢了!
苏芽既心疼少年沈淮的懂事,又心疼成年沈淮的无欲无求,若不是曾经拼了命地自我开解,在白山黑水里孤独跋涉过,他怎会这样平心静气地回望?
太懂事的孩子,总被忽略。
苏芽懂了。
“习惯就好了,”沈淮安抚道:“我有意避嫌,从不在信中有任何越界言语,太子那里也有数的,书信往来从不谈政事。
是以我虽知道朝中风波,却未放在心上,那会儿见祖父母突然反常,我才起疑了。”
沈淮何尝不知?
却平淡地说道:“我是沈家的异数,虽有些才能,却桀骜不驯,难以揣摩,祖父母嘴上不说,心中到底是爱子甚于爱我,这其实不是多么难猜的心思。”
“啊?”苏芽心道,老祖母病得真是凑巧。
“结果自然大失所望,他们甚是震惊于我的叛逆——皇家看重我才会这样掣肘我,臣子岂能挑剔?
是我不识好歹了。
父亲更觉得富贵险中求,骂我若继续恣意妄为,定会毁了他和沈家前程,闹着说若再这样被我连累,不若当下便死了才好。”
“后来啊?
后来祖母便病倒了。”
“去年,广西事件之前。”
“祖母病中呓语,抓着我的手不放,只反复念叨,说这一代好容易三个儿孙,却手足相残,让人痛心。
求我念在她对我疼爱一场,给那几个留条‘活路’。”
他这样好,却总被亏待,真是让人好生气!
“不是留恋繁华的事。”苏芽默默道。
“你仔细说说。”苏芽催道。
苏芽垂下眼帘,默默地摸摸他的衣袖,这个人,为何如此之好?
沈淮反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我有心回去把老人的心结也解了,便想回京护送他们回乡。
恰好我当时刚出鞑靼边境,便特意从大同返京,将边境舆图送进宫……”
好了,现在沈父的形象在苏芽心中已经十分丰满了,她抿了抿唇,没再出声。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况且,就算我奢望了,他们待你不够尽心,也无妨的,你有我留下的财产护身,又有高峻徐远相助,顶多一年半载便能度过淮安诸事的波及,那时还不是海阔天空,尽随你意?”
沈淮笑着收回手,问:“你是不是在想,我在家中如此不受重视,为什么当初还要将你托付给他们?”
那些被隐匿在时间的痛楚,竟只凝成了他对家和爱的执着。
苏芽更生气了。
“何须骗你?”沈淮挑眉道:“早年我选择不杀父亲和赵氏等人时,便是想着若非有二老相护,我失忆那几年便难能安稳,是以决定要让老人先安度晚年。
我自己的主意自己承担,既没想过什么交换,自然也不会轻易改弦易张。”
“只是当年我太执着于想要家人的疼爱,所以选择视而不见。”
沈淮坦然道:“都过去了,如今我也只是偶尔想起时才会有零星半点的失落。”
什么大局?
话到此处,他突然顿了顿,想起一个人,但见苏芽听得专注,便咽下了旁生枝节,继续讲道:“满以为此行告一段落,可以回家与祖父母好好亲近亲近,哪知,回家后他们却说不准备回乡了,只叮嘱我一些有的没的,又告诫我万事务必要拎得清。”
“我为皇上办的事虽然机密,却未见得尽瞒过有心人,太后敏锐地察觉了皇上待我的亲近,自然暗中给祖母施压过。
换储本就是各方的角力,那母子、父子各有得失算计,又自觉无法完全控制我,便默契地选择了同一个牵制方式。”
求?
因为白发人放低了身段,便舍得让沈淮委屈求全,为那些不争气的儿孙换条前程。
苏芽皱眉:“是皇上和太后授意?
你那么辛苦地奔波,他们为何这个时候施加压力?”
嗯,甚好,这厮虑事周到,甚是妥帖!
“何况,那时我早已学会平心静气,明白对他们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便以大局做取舍,其余都是可以妥协的。
这也不算过错。”
听到此处,苏芽但觉心中被坠进去无数大石头,塞得她喘不过气,仿佛深陷沼泽无法抽身的窒息,那是沈淮的步步退让啊!
沈淮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无所谓,他要的就是她不要对沈父太敬重,不心存幻想,便不会被掣肘,不会被利用,也就不会被伤害。
什么桀骜不驯?
他分明是世间最最心软的人。
“因为当时又一次换储风波刚过,”沈淮道:“太子险险保住了储君之位,父子隔阂愈深,宫内气氛更加微妙。
而我因有个太子侍讲的名儿,自出京伊始便得了皇帝的吩咐,常将各地风情写在信中,说与太子听。”
闻言,苏芽的眉头就没法展开了,问道:“所以皇帝怀疑你的立场了?”
苏芽不信。
“你就没有想过,”她故意问道:“若真是那样,你那些钱财和费心筹谋,最终都只是成全了我。
那时我又有钱,又有自由,很快就会有自己的新生活,嫁人生子,与你有何牵扯?”
“后来呢?”
这些天,我看到又有老朋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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