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万古共惊嗟(2/3)
来人原来不是范兴汉,而是关帝会的乞丐头子之一的独老三。
他此时形貌颇为凄惨,就跟泥水里打滚跌跤过一样,入眼处衣服扯破、头发打结,早没了先前关帝庙中狠辣果决、野心勃勃的模样。
独老三不待气喘匀,就连忙继续说道:“您先听我说,天黑前带着徒弟们快些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小花园中的鱼池种满莲叶,雨珠在翠叶面上翻滚跳跃好不热闹,不盈尺的小锦鲤却被沸反的水面吓得无处容身,只好躲藏在叶底上下摇晃,惶惶然不知所措。
鱼戏莲叶本是美景,但此时云重雨沉,小鱼闷在水里喘不上气,只好不时地将嘴探出水面。
从江闻角度此时看来,独老三这张惊骇欲绝的面容,竟与这些长大嘴巴探出水面的小鱼如出一辙,全然无力面对熟知小世界以外的狂风暴雨。
“独老三,每逢大事须有静气,莫要如此慌张不安。
你不妨把事情详细地告诉江某,我帮你也想一条出路就是了。”
见江闻稳坐泰山,独老三这才强打起几分精神,强压住内心的不安打算好好把事情说完,可细思之下千头万绪,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良久才沙哑着嗓子说道。
“江大侠不愧是干大事的人……”
独老三一咬牙,终于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和盘托出。
“您……可知道平南王爷遇刺的消息?”
江闻眉头一皱,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个念头,随后又一齐归于湮灭般的平静,站起身来走出两步,忽然拢手回头望向独老三。
“……尚可喜遇刺?
这是你打听到的消息吗?”
独老三慌忙点头:“正是。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消息,不然以关帝会里这样的小人物,如何能得知这些机要……”
见江闻神色不变,独老三继续说道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两天前尚可喜前去光孝寺礼佛,邀了寺院主持天然禅师共谈佛法,寺中却突然窜出来一位身手矫捷的刺客,从门外连杀十二名着甲亲卫,锋芒直指尚可喜的行在。
光孝禅寺当天依旧游人如织,天然禅师特意开辟闲置的别院招待尚可喜,来势汹汹的刺客刚被亲卫拼死阻挡住,两侧院墙又翻进来几名身手不凡的刺客,左右夹击的突然刺杀让尚可喜也措手不及,几乎就要命丧当场了。
幸好关键的时候天然禅师出手相救,以身挡住刺客的近身斩击。
随后别院里闻声赶来一名禅师,挥舞禅杖力战几名刺客,终于拖延到了足够的时间,让别院外得到消息。
待那群被疑兵之计困住的尚家军士一齐赶来,持盾护住家主,这才驱走了尚可喜的殒命之危。
“平南王爷据说手臂上被砍了一记,挡剑的天然禅师则是伤至肺腑、血流盈盆,至今都昏迷不醒。
幸好他慈悲为念,在弥留之际还苦求尚可喜不要大开杀戒,说万般罪责由他而起,故而此事尚未对外公布……”
独老三说完这件事,额头上淋漓的冷汗与雨水已经不相上下,看向一切事物都有倾覆之相,“平南王爷已经回去养伤,但谁都知道事情绝不可能就此了结!
我手下的花子昨夜就见到有人在抓捕武林人士,一遇反抗格杀勿论,这必定是尚府的手笔!”
江闻知道他对尚可喜遇刺的反应这么大,并不是因为胆小如鼠。
如果自己此时远在千里之外,自然可以把尚可喜这老贼遇刺的消息当成佐酒之资,痛痛快快地浮一大白。
可如今同样身在广州城中,尚可喜遇刺的事情可就变成一件惊天大事了。
清顺治七年,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入粤,围攻广州九个月而不下。
根据当时人戴耘野《行在阳秋》的记载,广州市全民抵抗,撄城自守,男子上城,妇女馈饷,清兵则环围城外,双方展开了极为惨烈的攻防战。
金庸先祖查继佐的《罪惟录》也记载,“北师两王攻广州不遗力,杜永和督守勤;副将张月总陆兵、吴文敏统水师,背城出战,多捷。”
这个情况让清廷及尚耿两王都措手不及。
原本清廷判断这次南方的反叛,不过是一些首鼠两端的武将在待价而沽,想趁着征南明委决不下时赚点便宜。
毕竟此次反叛祸首、原广州提督李成栋早就对于自己功劳极大,却受到两广总督佟养甲的挟制而不满,言辞之间颇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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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到两王入粤兵临城下才发现,即便李成栋独自领兵去江西造反,城中留守的准备严谨也超乎了他们的想象,原以为的顺风而偃并不存在,反而是叛军依靠倚城作战,让大意的清兵损失惨重。
根据《尚氏宗谱》记载清寇尸体在攻城地点下,很快就堆得几乎和城墙一样高。
可一边是坚守不降的水陆雄城,一边是手握军令状的多尔衮,两王亲率部曲攻城无果,尚可喜的弟弟清将尚可福在城下被击毙,就连督战的尚可喜都险象环生。
终于在围城九个月之后,尚可喜依靠收买了城内叛徒,趁珠江退潮、濠堑水浅时,用木材铺垫濠底让水仅及马腹,清兵的骑兵得以顺利跨过护城河,一时万众鼓噪,耿继茂当先率兵从城墙缺口蜂拥入城,开始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清史稿》的记载“继茂与可喜攻下广州,怒其民力守,尽歼其丁壮。”在生命威胁下,尚可喜爆发出了极为恐怖的杀戮之意,城破后清军血洗广州,屠城总共前后计七日,波及左右四十里,所见之人尽行屠戮。
杀人十八铺,填尸六脉渠,城中几十万百姓,呼兄唤弟,觅子寻爷,纷纷乱逃,哭声震天动地。
惊恐万状的老百姓纷纷躲到六脉渠里,前者未死后者已填,满目都是手足蠕动。
侥幸出城的人又碰上大雨,山洪骤至,霎间淹死了六七千人,广州城的东西濠几乎都被尸体填平了。
像这样恐怖的杀戮才不过十年,几乎导致广州城内人口凋零,时至今日都没有五世而居的家族,成为了广州人永远的痛,如今尚可喜又在波澜不惊的广州城中又被人刺杀,并且刺客险些得手,谁也不知道这人到底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无怪乎天然禅师已经身受重伤,还要呕血劝谏尚可喜不要再开杀戒,希望一切罪责归于他一人。
江闻深吸一口气,终于明白了自己这几天的担忧从何而来,但他更担心城中百姓会不会受到这件事情的波及,再重演一次当初的庚寅惨事。
怒火油然而生,他只觉得剑鞘中的青铜古剑震颤不停,一股剑意从心底蓬勃而生,即将化为横跨天穹的龙吟虎啸,江闻既忧心眼下无状的险恶,又恼怒这些做事没有分寸的武林人士。
“城中有这个身手的人不多,也不知道刺客抓到了没……”
自古刺客之事不为人所容,故而出行每每吞炭漆身、抛妻弃子,即便事成也要剜眼剖腹、伏剑自尽,就是为了全忠与义时不牵扯到无辜的人。
眼下这帮刺客懂得学聂政白虹贯日之事,怎么就不懂得隐匿身份呢?
大庭广众之下刺杀尚可喜,可真有你的!
“江大侠,这个我也打听到了。
尚王府抓了一大批的武林人士,每日严刑拷打、审讯逼问,但目前还没有人承认此事为自己所做。”
独老三吞吞吐吐地补充道,“不过想来也是,刺客的身手能连杀十二名甲士,武功如此高强,怎么也不会被人轻易抓捕入狱……”
江闻冷冷说道:“武功高强但是没脑子是吧,刺杀不成还敢遁走?
换我早就自杀谢罪了。
算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具体有谁被抓?”
红花会、青旗帮、铁胆庄、兴汉丐帮、嵩阳派、南海武馆、福威镖局分舵、粤地五门八派、川东大小同道、五湖四海散人,这些都是因金盆洗手大会齐聚广州的武林中人,如果都因刺杀牵连而被或抓或杀,那这件事就非同小可了。
故而于情于理,江闻都得打听清楚,才好下某些定夺。
可听到这个问题,独老三立马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关帝会的情报体系虽然无孔不入,但受限于叫花子的身份原因,只能游刃于街头巷尾、井村闾间,对于上层的消息则无法轻易打探。
原先上层消息这块,都是依靠着身为饶镇总兵官的吴六奇来传递补充,如今随着吴六奇的失踪,关帝会也就成了半个瞎子,故而像尚可喜遇刺这样的大事才会时隔两三天才被打听出来。
独老三犹豫着说道:“江大侠,其他人我不清楚,但我听说范兴汉被人抓了进去,如今也被关在光孝寺的别院之中……”
他终于说了实话。
范兴汉作为想要争夺关帝会龙头的过江猛龙,自然被本地丐帮的人严加防范、昼夜跟踪。
也只有这样日夜盯防的程度下,才能知道到对方在茫茫广州城中是被人抓捕,而非自己趁夜飘然而去。
故而独老三刚才所说的抓捕武林人士格杀勿论,恐怕也是在范兴汉身上看见的。
“范兴汉是怎么被抓的快如实说来,不许有半点隐瞒。”江闻面无表情地说道。
独老三本想含糊过去,但瞥见江闻眼神的时候只觉得剑意凛凛,顿时打了个哆嗦连忙开口解释。
“江大侠,这件事还真是个意外……关帝庙门外的窝棚不是被水冲垮了吗,有一群花子昨夜想搬迁到我的莲花庵外,正好碰见范兴汉和人恶斗……”
独老三所在的莲花庵和范兴汉留宿的贡院都在城东,故而确实有顺路的可能。
据独老三说,昨晚有乞丐见到范兴汉的人在和几个王府武士对峙,双方单刀对长枪毫不妥协,范兴汉则背手站在远处愤慨地说着些什么,不多时就动起手来。
然而没过多久,就又有一个蒙面高手突然出现,以精妙绝伦的招式殛杀范兴汉的手下,还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刀法如此凌厉?
会不会是你的手下看错了?”
江闻用的是“手下”一词,但他没去纠结独老三话语中的闪烁其词,直接问起了高手的讯息。
然而这些乞丐天天饥寒交迫,又没怎么吃新鲜蔬菜,普遍患有严重的夜盲症,反正是都没看清用刀高手的模样,对于年龄、特征也一概不知,只记得对方身材高大、刀法精湛。
但这就足够了。
这样的用刀高手广州城中不是没有,可疑点在于范兴汉的态度。
以江闻对范兴汉的了解,这人属于脑子一根筋的人物,做事认准死理不知变通,先前自己不过是教训了一下他的徒弟,范兴汉都不依不饶地非要找回面子,卖了他面子之后,又自顾自地将自己认作朋友。
如今带来的徒弟都被杀了,他怎么也不应该这么容易,便束手就擒才对。
除非……
这名高手也是他的熟人,他心有亏欠才不愿意动手?
!
“难道真是骆元通……”
江闻喃喃自语道,马上就联想起了周隆对他说过,骆元通疑似尚可喜背后的高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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