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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父子竭力山成玉(4/5)

就连这个名字,他原先也只在账房先生黄稷的口中听到过一次。

半年前的一天,黄稷诡秘万分地带着林震南到了幽冥巷,告诉林震南他找到了五代闽国留下的秘密,有办法沟通幽冥,可以通过沙盘就能让他通晓前世今生,与黄泉蒿里的死人对话。

林震南将信将疑地进入了那座尸立如林的享殿,双手扶在扶乩沙盘上,却被不知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毒骂诅咒了一顿,于是悻悻而归,这场面就连黄稷都不知所措。

但从那天起,林震南就经常做一个怪梦,直到近日也没有消散……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发出声音的却不是熟悉的林修,而是田归农的手下。

林震南的耳功没有丢,能听出他们发出的声音忽然嘈杂了一倍有余,似有许多人熙熙攘攘地拥堵在了一起,陌生的像素不相识的路人,很快就传来了刀剑交击的声音,不断有血溅声、詈骂音响起。

田归农察觉到门外的不对劲,却更加急切想要逼问出林震南的口供,冰冷的剑锋紧贴着他的脖子,一点点刺入了皮肤之中。

林震南早已麻木,意识也随着疼痛被驱逐去躯体,忽然又想起了享殿里的见闻。

那扶乩沙盘上有些字迹不断地谩骂着他的无能懦弱、因循妥协,诅咒他也沦落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毒骂的蜿蜒笔迹中还有斑斑点点的沙痕出现,仿佛是有人一边书写、一边落泪。

那些颠倒混沌、反复出现的梦中,他回到了满腔热血的青年时期,但他梦见的,却不是那个穷困潦倒的江湖标师。

他梦见自己衣着绸缎贵不可言,身处一场奢华至极的寿宴。

席上似乎是在做七十大寿,大宴的各路江湖英雄在座,祖父命孙儿试演武功。

林震南其时不过一十六岁,闻言盎然出席意气风发,随手挑剑灭烛,一指定穴,各位英雄看了无不赞叹……

生死幻灭仿佛近在眼前,宛如切肤之痛,他也在梦里看着林震南从年轻到中年,直到家中忽然遭逢恶徒袭击。

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早就变成了唯唯诺诺的商人,武功也废驰多年,随手就被对方弟子挑落兵器,打折鼻梁。

镖局被屠杀殆尽,林氏全家也都亡于人手,林震南却只剩软弱无力,仿佛当初寿宴上的少年英豪,只不过是梦幻泡影一场。

林震南的视线依旧模糊,可能是因为田归农正扼住他的喉咙,他脑海却越来越混乱,已经开始分不清现实和梦幻,也分辨不出他是寿宴上的少年英雄,还是破落标局的无名之辈。

“谁是林震南……”

“林震南是谁……”

“我是谁……”

“谁是谁……”

耳边的声音更加嘈杂,他只感觉世界越来越远,就连眼前朦胧的影像也染上了灰黑,死气沉沉地越飘越远,自己则沉重无比地闭上了眼……

“爹爹……救我……”

一声惊呼明明像隔着水面传来,却在他脑海中如闪电炸响,林震南已经模糊朦胧的世界忽然晃动了一下。

他没有睁眼,可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光线从四周投射下来,恍恍惚惚地飘落在地,照亮了眼前的世界。

他在此刻,忽然看清远处的模样。

那里不是林修,而是一袭白单覆盖在一具冰冷僵硬的躯体身上,那是一个曾经喊他爹爹的人,已经再也不会开口了。

全身的情感在那一刻从他身上迅速抽离,又随着炸动的心跳,狠狠落回了这具身体里,四肢百骸中被悸动的情感所充斥,几乎就要炸裂,狼狈挣扎的动作似乎被什么东西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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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归农掐扼住咽喉的手忽然被反抓住,一只手指瞬间点在他手背的穴道上,让田归农瞬间右手麻痹失灵。

他惊骇欲绝地想要抽手,却发现头破血流的林震南起身速度比他还要快,反击动作也比他还要迅烈。

见对方明明双目紧闭,身手却快如鬼魅,田归农立刻将麻痹的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抽出天龙宝剑迎敌,想要以炉火纯青的天龙门剑法以长击短、逼退对手。

林震南双指竖起并在一处,指尖有凛冽的气劲吞吐不定,紧逼着田归农的要害而来。

可林震南双指幻化出虚影,手指连连击打在剑脊之上、仿佛双剑交击发出了铿锵之声,如此以指为剑,竟然再次压制住了全力以赴的田归农。

田归农白袍上猛然被割裂开一道大口子,皮肤上也渗出鲜血,这让他不禁大惊失色。

他手中冷光闪闪的天龙宝剑也被随手夺过,凌空划出一道玄奥的痕迹,羚羊挂角般抹过制住林平之的几名镖师脖子。

此时漫天都是血雾飘洒,几名天龙门镖师正要持刀扎入林平之的手腕,就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脖子,艰难呼吸无果之后,颓然倒地再无气机。

田归农双眼显露出恐惧之色,这样的剑法飘渺无迹,一剑既出还以剑气分化七路,杀机渺茫难寻防不胜防。

身边廊柱有自己的掌印,可面前剑刃划出之后,剑气仍能在地砖上留下一道刻痕!

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好一个指剑双绝!

好一个指剑双绝!”

田归农惊恐万分地向后退去,注视着双目迷朦着的林震南掠过自己扶起林平之,怒不可遏地说道,“有这样的武功,你根本不是林震南!

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震南扶着手脚瘫软的林平之,鼓励般地拍了拍他的的肩膀,语气里满是疲惫不堪的意味。

“我是不是林震南,对你来说重要吗?”

他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咬牙坚持忍受着,“我是江湖上的小人物,我是福威镖局的总镖头,你们说我是南盟主那我就是,说我是串通耿家的反贼我也可以是。”

“但我不管到什么时候,永远都会是平之和月如的爹爹……”

…………

“精忠,我是你爹呀……”

肥大的肉山里传来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贴近耿精忠脑海里父亲的温暖声音。

耿继茂艰难地挪开了视线,看向近在咫尺的长子。

“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在外厮杀征战、背负骂名,为了清廷像狗一样咬人、像狗一样去争地盘,去和尚可喜斗得死去活来,都是为了你……”

耿精忠难以置信的上前一步,迟疑地看着面前的人。

“你是父王……爹……?”

耿继茂艰难地抬起手,短小的手臂却够不着近在咫尺的耿精忠。

“凌先生所说的都是真的。

闽国留下的阴泉天宫被埋在了闽江之下茫茫不可见的深处,只有依靠胞皇尊才能打开天门。”

耿继茂的说法和鬼面人如出一辙,耿精忠却情不自禁地开始深信不疑——即便这说法依旧诡谲离奇。

“爹,可你为何要找什么阴泉天宫,又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啊!

?”

耿继茂艰难地喘息着,双眼茫茫然地看向天空,肥硕的脑袋微微晃动,显现出颅顶滑稽可笑的金钱鼠尾。

耿继茂身体费力地抖动着,肥胖的身躯掀起一阵肥腻的肉浪,短小手臂艰难拨开心口的皱褶,露出了一片坏疽般的皮肉。

那里暗绿坏死多时,不断渗透出恶臭黏稠的液体,但更让人瞩目的,是皮肉溃烂后露出的一颗坏死已久、不再跳动的心脏。

“因为爹,已经死了呀……”

耿继茂低声说着,“去年的广州平叛,我带人率先杀进了瓮城之中,却落入陷阱被一阵箭雨袭击。

随行从骑伤亡殆尽,是参将拼死才把我救出来……”

去年的耿继茂,还是一员不可多得的青年勇将,斩将夺旗勇猛无比,参将发现耿继茂心口中箭劝他立马就医,但耿继茂为了压住尚家一头,竟然咬牙拒绝建议,继续投入战斗。

城破之日血流成河,耿继茂强忍着不适杀得人头滚滚,连续三天未曾封刀,就连尚可喜都被这个杀人魔王吓到,派人送来为先前赔罪的礼物。

停下脚步的耿继茂才发现胸口剧痛无比,心口处早已坏疽溃烂,连心跳都微弱无力。

但此时传出消息,尚可喜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吞并耿家,于是耿继茂咬牙穿上铠甲秘而不宣,只借此机会向朝廷修书想要回耿精忠,实际上已经自觉时日无多,打算在移交权力后等死。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耿继茂日夜苦等着,咬牙着,忍受着,他的伤口和肢体也坏死得愈发明显,但他仍旧没有死,仿佛一个孤魂野鬼寄居在残破的躯体里,苟延残喘地艰难活着。

在某个被疼痛折磨到不能入睡的深夜,他忽然明白了。

他不允许自己死。

耿藩不能让自己死。

耿家将士更不认为自己会死。

于是,他就始终没有死。

在某种冥冥的力量影响下,这个心脏停搏,早就命丧黄泉的靖南王,既然就这样如常人般行走坐卧无异。

但死亡的脚步仍不可避免地接近着,耿继茂开始听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呼唤,从白石里看到活人不可见的文字,在尚可喜赠送的“神象”“仙鹤”身上察觉到不可名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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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拼命吃东西,似乎只有这种无节制的吞咽与肥胖,才能维持他应死未死的一线生机,才能证明他还勉强是个活死人。

直到面前的鬼面人出现。

“吾儿,凌先生从蒿里鬼国而来,只要福州城的天地翻覆,爹就不用死了,你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做靖南王世子。

咱们能够一百年、一千年地永远活下去!”

耿继茂继续发出声音,语调却逐渐颟顸驽钝,含糊不清地想要告诉耿精忠什么东西,伸手想要拉住他。

忽然间,一柄镶嵌着绿玛瑙的腰刀,猛然扎在耿继茂的手臂上,惨白的肉手剌开一道口子,但没有一滴鲜血洒落。

只见耿精忠双眼满是恐惧地双手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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