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宫禁邃严,密迩天颜(2/3)
戚继光跟着一众京外官吏照班次序立,站着沐浴日光,只感觉冬天过去后,征战多年留有不少暗伤的腰腿,舒服了不少。
当然,肯定是没有戴着护膝跪着等候来得舒服。
可惜今次皇帝制外开恩,不必跪拜——按照规制来说,参将见朝,在京营者不赞跪,在外者赞跪。
戚继光每次入京面圣都跪习惯了,突然不让跪还有些不太自在。
这次中枢单独召他入京,却冷落了总督刘应节,让戚继光难免颇有些忧虑。
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些额外的奖赏、虚荣。
戚继光更看重的是,这次兵事能否顺利,能否给蓟辽边境,打得一拳开。
隆庆二年十二月,董狐狸合兵三万,犯青山口、铁门关。
隆庆四年,再合一万兵犯榆木巅。
去年二月,率部千余骑进犯挐子谷。
四月,受土蛮汗驱使,进犯界岭口。
六月,又以百余骑进犯窟窿台等地。
九月,又陈兵董家口,耀武扬威。
直到天气转冷后,才有所收敛,眼下雪化了,恐怕又要作乱。
这种心腹之患,能否一举扫灭,可比他戚继光区区个人荣辱要重要多了。
若是在官场上得了些无关紧要的好处,反而影响了刘应节的态度,进而坏了大事,那才会让人痛心疾首。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在东南面对倭寇如此,在蓟辽面对鞑靼,他戚继光同样是这个态度。
时人都道他少年意气,随口而言,殊不知,这就是他的心学本体。
在蓟辽时,他有感而发,“吾人常当使劳苦功业迈于身上之功名。
宁发达迟,挫抑多,即不受用于身,亦必受用于子孙。
他人有功扬之,他人欲取吾之功让之。”
这既是对刘应节的服软表态,又何尝不是他的真心话?
为了一时的好处,影响大局,才是不智之举。
他与属下将领时常言传身教,“夫功名有分,天地最忌多取”,岂不就是这个道理?
实事有十分,而功名至七八分,那就可以坦然受之,同样不会有太多麻烦。
这就是戚继光的为官之道——“为将者,或立功而不蒙酬禄,或行好而人不见知。”
正因如此,当初他才求到谭纶这个老上司头上,一再请求从京营那个镀金的跳板离开,去到边关。
同样也正是如此,他每每见到中枢来人,无论什么视阅侍郎,什么巡按御史,什么兵科给事中,他都是陪着小心。
要怎么讨好就怎么讨好,说要受跪拜他就直接跪拜。
王夫子说得好啊,良知现成,外人嗤笑贬损,亦不过过眼云烟。
恩……最近李贽的理论也说得好啊,他是为了大明朝局势进步而为之,小节而已,反倒不重要。
总而言之,戚继光最在乎的,便是边塞兵事,其余的委屈,统统可以忍耐。
只可惜。
有些事不是他想拒绝就能轻易拒绝。
中枢叫了他入京,他也不能舔着脸让使者把刘应节一起叫上。
甚至于,昨日他到张居正府上求见,却被拒之门外,他当时立刻就读出其中含义——召他入京的,不是惯例,也不是内阁、兵部,而是皇帝。
这更没有戚继光自作主张的余地了。
皇帝年岁尚浅,戚继光不知道皇帝突然复了接见外官的制度,也不知皇帝为何点中自己,更不知道皇帝所为何事。
他现在只能想好,届时与皇帝奏对时,如何将鞑靼的情况深入浅出说明;如何让皇帝相信,这一战必然能胜;以及,如何将功勋能耐,都推到总督刘应节身上,也好缓和弥补与其的关系。
正思索间。
皇极门上一道华盖缓缓出现。
左右掖门内,分立东西的序班外官,立刻肃容正色,目不斜视。
不鸣钟鼓,太监、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等近臣,随着华盖鱼贯而出。
华盖下方,一名少年模样的明黄色身影,众星拱月。
戚继光看了一眼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
这时候队列前后纠仪官又出声提醒,直视天颜。
戚继光又随着大流,抬头看了上去。
只见那身着衮服的少年天子,并未落座,反而凭着城门楼而立,似乎是为了让外官能看清他的面容。
“太祖时,每遇外官来京奏事,常召见赐食,访民间疾苦。”
“虽县丞典史有廉能爱民者,或赍敕奖励,或封内醪金币以赉之。”
“迨宣、成、弘之间,引为成例,召见外官,兴致太平,实繇于此。”
“朕登极以来,仰虞舜咨牧养民之心,慕祖宗综核吏治之轨……”
声音清亮中带着沙哑。
戚继光本来见皇帝神态动作之老成,一时忘了是个少年天子,此时听了音色还没变化完全,才回过神来。
他作为正二品的左都督,位置靠前,当能看清楚皇帝的身形面容。
今上虽年岁不大,身形却尤显协调,双臂、肩膀饱满健康,浑然不似先帝被酒色掏空的痕迹。
当初先帝被高拱、张居正逼着出宫阅兵,双腿夹马时,一副颤颤巍巍的模样,戚继光还记忆犹新。
反而这位少年天子,恐怕是真没把骑射课业落下啊。
戚继光看着皇帝的胳膊与肩膀,频频颔首。
皇帝说了两句场面话,便下了城楼。
同时,导引官则是引着一众外官,分批逐次去往皇极殿面圣。
戚继光被分到最后一批,跟着一些陌生面孔,跟在导引官身后,亦步亦趋走向皇极殿。
皇极殿乃是大朝会所在,位于紫禁城中轴线,面朝午门,恢弘大气。
戚继光来过三次,不算陌生,却还是摄于其大气,小心谨慎跟在导引官身后,生怕行差踏错。
入得殿中。
方才导引官当先行礼:“宫禁邃严,臣等密迩天颜,惟见陛下神姿勃发,圣容天授,敢不敬拜?”
说着,便躬身长揖到地。
戚继光作为儒将,对这些繁文缛节略知一二。
主要还是外官不乏知县、主簿之类的小官,从未见过皇帝,很有必要有人给其做个榜样。
跟着一块入宫的几名官吏,纷纷有样学样,朝皇帝行礼,口中混而不一地复述着导引官的话语。
戚继光混杂其中,并不显眼。
中书舍人手持起居注,居御阶之侧,取古螭头载笔之意。
朱翊钧坐在御座上,看着入殿的几人,先认了认脸。
他按照吏、兵二部给的名单,逐一唤人:“四川江油县知县常春乔何在?”
话音刚落,就有一名二十七八岁出头的官吏出列,神情忐忑:“陛下,俺……臣在!”
朱翊钧笑了笑:“不必紧张,你今年做得很好。”
常春乔擦了擦汗:“都是臣分内的事。”
朱翊钧翻开此人履历,开口道:“你的前任赵佐,买运仓粮,每石扣减脚价银四分,共侵盗入己银二千二百四十四两有奇;摊派加税,朝廷定额十分,只收三分,欠税三万一千四百五十两有奇。”
“这些,你一年就追缴回来了,可有什么心得?”
朱翊钧和颜悦色,温声引着这位县令说话。
前任有窟窿是常态——当然,赵佐已经以侵克边粮银两数多,依监守自盗例论斩了——但后继者通常也是两手一摊,白眼一翻,口称前任余孽,不关我事。
像常知县这样,替朝廷追缴的,属实难得。
常春乔努力控制着口音,心中还要措辞,实在辛苦:“陛下,赵佐欠的银款,都在府上藏着,我把地窖一打开就看见了。”
“欠的税款就没得啥子说头了,都是几个大户欠下,乃是贺知府所包庇,臣替贺知府做平了帐,他将几个大户留给臣做了羔羊,税也就收上来了。”
朱翊钧神色一动,摇头道:“常知县倒是告起御状来了。”
他说这厮这么紧张,原来是给上访做心理建设。
常春乔坦然承认:“巡按四川御史孙代不肯受理,臣只好跟陛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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