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贵客
秋日的午后,天空阴沉无日。
林中的秋蝉吱吱作响,更平添了几分沉抑。
清州的城门之外,无关庶民早已被赶向别处,站岗的足轻却多了三倍。
数十名武士站在路旁两侧,神态恭谨但神色中却无半点恭敬。
走在当中的华服青年满目笑容,然而却眉目间颇有些不自觉的紧张。
侧后半步,身着青衫的年轻武士领躬身引路,虽是身居次位,但神色自如,一副主人姿态。
身后的几个侍卫,也是紧紧跟着后面的青年武士,反倒显得最前面那个华服青年突兀极了。
此间的主人,自然是清州城主,上总介织田信长。
而被迎入的青年,则是身份更为显赫的尾张守护,斯波义银。
尾张斯波第十四代当主,治部大辅义统,于清州城为守护代织田信友拥立。
后又因与信长联合而被信友所弑,其子义银仓皇逃至信长羽翼之下。
这对于信长的清州攻略,乃是送上门的礼物。
信长一向喜欢热闹,或者说好大喜功,故而动员了清州城所有的中上级武士,摆下了隆重的排场。
然而家臣对此却想法各异。
应仁之乱后,幕府的威望一落千丈,连带着幕府册封的各级守护也逐渐失去权势。
况且斯波家暗弱已久,远离管领的位置多年,在尾张早已沦为笑话。
是以众臣虽然严阵以待,但并没有太看得起这位名义上该是“主人”的客人。
斯波义银与信长年纪相仿,但站在一起却显得消瘦许多。
白净无须的脸上,始终是挂着怯懦而僵直的笑容,虽然未曾敷粉涂齿,言行之中已是有些公卿的做派。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大部分失势的武家名门都会把兴趣放在艺术而不是兵法上面。
仿佛是为了对尊贵的“客人”表示敬意,今日信长也没有佩戴任何的刀剑。
青衫纸扇虽然也是一派贵公子气,却俨然比义银的衣着略逊一筹,给足了对方面子。
然而言语之间,自然流露的“热情”,却让武卫公子不时战栗。
或许是为了刻意维持守护的威严,信长与义银走得很慢,正好让胆大的家臣窃窃私语,评头论足。
信长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居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制止。
而义银更是什么也不敢说了。
“这就是斯波家的公子?
也不怎么样吗……”眼见客人走远,从最远离城门的位置飘出一句轻声抱怨。
“那是当然!
比咱们主公可差远了!
当年斯波家是什么?
四国守护!
四个国啊,全被他们给败光了!
沦落到今天……”旁边高瘦的武士,看上去只是足轻的打扮,但说出来的“厥词”,却是织田家的家老也未必敢胡说的。
“那主公把这个废物迎过来干嘛?
我们拼死拼活还不如这个小白脸?”
“你懂什么?
这叫挟天子以令诸侯!”另外一边的武士也上来插嘴。
……
当值站在信长侧后的汎秀莞尔一笑,只作未闻,转身跟进城去了。
对于只掌握小半个尾张的信长而言,此时斯波义银勉强算个天子,而犬山信清、岩仓信贤也的确能称为诸侯。
然而若知道日后信长扶植足利义昭对抗朝仓、浅井、本愿寺对抗,面前的这位管领后裔哪里算得上一个人物!
信长随义银并列踏入大厅,延请对方先入主席之后,才坐到身侧。
余者也纷纷来到预定的位置。
“上总大人!”甫一落座,义银又忙不迭起身施礼,或许是感受到了部分织田家臣的不满,他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下位,“织田信友为乱,家父不幸殉国,然四目之内,惟上总大人主持正义……”言未几,这位守护居然声泪俱下,形色凄然,这份伤心倒真不像是装的。
“信长惶恐!”信长先是眯着眼微笑了一下,才终于“记起来”还要躬身还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职责所在,岂敢当武卫公谬赞!”
“这……”义银有些紧张地看了看神色如常的信长,又扫视了一眼席下的众臣,“上总殿实在过于谦逊了!
自先父蒙难,义银颠沛流离,每每思及奸党横暴,至于夜不能寐。
青天当倾之际,唯上总殿义以当天下先,靖难之恩,义银没齿不忘!”
微微一顿,未及信长有所表示,义银又道:“恶虽已伏诛,然则宵小之徒犹不思悔改,今后也只能拜托上总殿守护此间正义了!”
“武卫公言重了。”信长终于又答了一句,“除魔卫道之事,信长自然义不容辞。”
“如此我就放心了!”义银擦了擦泪水,作唏嘘状,“清州信友犯上作乱,非惟家恨,亦是国仇,还望上总早日为家父雪耻啊!”
台下的议论终于停了下来。
义银自以为说出了信长所想要的东西,而家臣也齐齐盯着信长。
此时只要顺水推舟,手握大义的织田家就可以师出有名,讨伐这个宿敌了。
然而,信长迟迟没有说出众人希望听到的话。
相反,他却是眉关紧蹙,露出少见的犹疑。
义银不由忐忑,不知什么地方说错了话。
家臣中更是生出了不解的情绪。
沉默片刻,信长躬身道:“尾张连年征战,民生凋敝,百废待兴,正当休养生息。
武卫公……是否过于操切了?”
“啊……”义银愕然,随即凝神正色,义正辞严,“上总大人乃是尾张石柱,此间安定皆在一身,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既然如此,臣下明悟了。”信长作出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织田信友不可不诛,即使为此背上千古骂名,臣也在所不惜了!”
…………
“偶尔如此也不失为乐趣所在,不过次数多了也会烦心啊,真不知那些公卿是怎么过来的!”信长卧在榻榻米上,饶有兴味地回忆今日的言行。
“公卿可是靠这个吃饭的,想不干也不行啊!”侍卫之中,敢这么说话的自然只有前田利家。
“以此为业,这倒是事实啊。”信长笑了几声,“那他们岂不是跟演能剧的没有什么区别了?”
“能剧只要演多少都会有人看,公卿送上门去可未必有人理会!”眼见利家得宠,他身边的一个小姓也不顾身份的叫嚷起来,这个人的名字,似乎是叫做十阿弥。
汎秀立在一旁侍立,直视前方,一言不。
坐在两侧的家臣,丹羽长秀低头装作饮茶,泷川一益眼观鼻鼻观心,看来都已练出不俗的定力。
调笑了几句,信长才正色过来。
“对了,武卫先生还好吧?”
“正在天守阁中休息。”丹羽长秀躬身答道。
“嗯……”信长点点头,“眼下还有些用处,就先把古渡城让给他住几天——又左!
侍卫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啊?”利家立即换了一副苦相,“我可不懂什么规矩,恐怕冲撞了武卫大人……”
“既然知道自己粗鄙不文,为何以前不知多读些书呢?”信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这个……这个……”利家眼珠转了几圈,突然把汎秀推向前去。
“主公,甚左他比我懂规矩得多,由他招待武卫大人,您就可以放心了……”
信长瞟了利家一眼,目光中颇有些宠溺(?)的味道:“不愧是阿犬……好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情……甚左!
你从今日起带领十名足轻,保护武卫先生!”
“是。”汎秀出列行了一礼,又面无表情地站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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